盛夏时节,洛京的暑气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殆尽,片刻凉风穿堂而过,残存的清甜水汽并着草木之香,映着翠**流的枝叶,摇摇晃晃地送进兰桂殿。
李晏细细品着冰镇葡萄的凉意,幽幽道:“龟兹国主想要求取我大周的公主做王妃,以两邦交好。”
坐在下首的荀婕妤摆弄着手中一朵牡丹花,笑道:“□□公主下嫁番邦也是常事,宗室当中选一个适龄女子封了公主也就是了。既不失了皇恩浩荡,也全了两国邦交,又圆了天家亲情。”
郑美人轻摇团扇,婉声道:“姐姐有所不知,他们这次求取的可是嫡亲公主。”
宋宝林欲言又止,无奈身份低微,位列末端,又不好贸然开口,清秀的面容蒙上了一层焦色。
杨幼薇轻叹一口气,微微摇头道:“臣妾曾听闻,当年龟兹曾求取陛下亲妹未果。如今再度求取,只怕不好应付了啊。”
李晏肃然,道:“此事难办,正是已有拒绝一事,此次朕反不好回绝了。龟兹乃我周国抵御西戎的一道屏障,更是出产精良铁器,如此重地,朕自然要拉拢,免得他们生了异心,勾结西戎为祸边疆,那就不好了!”
宋宝林此刻也顾不上自己身份,慌忙下跪,急道:“淑宁年幼,如何能和亲龟兹?”
李晏的眉心拧成一股疙瘩,烦躁道:“淑宁若是适龄,朕也不必为此忧心了。”
听到皇帝此言,宋宝林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可又不知应当是喜是悲。
“朝中局势你们也不是不知,朕登基不过六载,西戎乃我大周宿敌。此时若再与龟兹产生嫌隙,只怕西戎一挑唆,边关又要起战事。也并非战不起,只是朕一直施修生养息之法以安民心,钱粮一时间也难以筹备,兵戈实非上策。和亲只能是唯一的办法。”李晏的目光扫过诸人,在场并无一人应声。
郑美人敛容正色,微微一福道:“恕臣妾斗胆,龟兹虽说求取嫡亲公主,却未说必得是陛下您的女儿。”
“你是说仪福公主?她毕竟是朕最年幼的妹妹,先帝驾崩前将她托付于朕,朕安忍将她远嫁千里之外?”李晏面露不忍之色,可语气相较之前的阴沉已然松快了不少。
仪福公主生母亡故时仪福不过三岁,先帝驾崩时才不过六岁。小小的一团娃娃被塞到李晏怀中,先帝拉着他的手说:“仪福是朕最小的女儿,也是你最小的妹妹。她三岁失母,六岁失父,只能拖累你了。”李晏泣不成声,只道定不会亏待了幼妹。有了先帝的嘱托,李晏待她十分亲厚,每每下朝总要过问公主如何,可以称得上亲自抚育。仪福年幼,见道李晏总是喊他“阿耶”,李晏心中不忍,总会心疼地将她抱在膝上说:“我是你的二哥!”
“陛下虽是疼爱仪福公主的皇兄,可更是大周的天子。况且,这门亲事也不算委屈了仪福公主。仪福公主生母出身低微,即便陛下有心指婚,也不过在朝中选个中等驸马,哪里比得上一国王妃尊贵呢?陛下操劳国事,常常连自己也顾不上了,公主受天下供养,为了大周安宁,理当为大周尽一份心!”
“爱妃言之有理,朕只有这么一个未出嫁的妹妹了,自然要给她体面尊贵,不能不好好打算!龟兹也算得上上佳之选。”李晏舒了口气,招呼郑云舒到自己身边来,拢了她的手笑道:“只有你能为朕排忧解难,解语花当如是啊。今晚陪朕到勤政殿用晚膳吧!”
杨妃放下茶盏缓缓开口道:“郑妹妹体察圣心,难怪陛下最宠爱你。”
“陛下英明盖世,臣妾不过一妇人,只知要事事以陛下为重。陛下是臣妾的天,臣妾不知天意,又如何服侍好陛下呢?”郑美人屈膝一福。
杨妃不再多言,只是垂眸盯着盏中茶水。茶水已经冷了,指尖所触白玉杯犹如清晨荷叶上的沁凉露珠,盏中的淡淡绿色如一汪上好翡翠,在这夏日,看久了碧盈盈的色泽只叫人觉得心头微凉。
“娘娘,方才皇帝问您,为何您默不作声,最后反要抬举那郑美人啊?”珍珠给杨妃打着扇,在宫道上小声问道。
“其实郑美人说得不错,公主受天下奉养,自当为国牺牲。”杨妃轻笑,声音中带了些许苦涩:“只是,祖制公主食邑三百户,皇子食邑八百户,亲王食邑一千户,到底是谁受的奉养更多?他们本应承担更大的责任,临了却是女子替他们定国安邦。本宫心疼宗室女子的苦楚,也深知天家女子的身不由己。只是,用一庶出妹妹就能安定的事,又何须兵马?若是输了,周国威仪何存?若是赢了,岂不是让荀家兵部势力更大?陛下心中早就有了主意,只不过需要有人替陛下说出口罢了。”
“娘娘悲悯,心里跟明镜似的,自然不能趟这浑水。”
“但愿郑美人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杨婕妤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你明白就好,再遇此事,万勿多言”
“是,奴婢记下了。”
郑云舒刚回到丹桂殿,刚要抿一口茶水,就听到殿外喧闹的声音。
荀意来势汹汹,身后乌压压一群仆倧更是增添了威势。丹桂殿原本就不大,如今这样一来人更显拥挤,郑美人习以为常般不紧不慢地起身,款款下拜:“嫔妾拜见娘娘,不知娘娘来此何干?”
“你不过是掖庭的一个贱婢,一朝爬上了龙床,也敢对国事指手画脚了!”荀意瞥见那盏还未来得及喝的茶,端起来嗅了嗅,接着狠狠砸在地上。
微烫的茶水溅到郑云舒雪白的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十分触目惊心。雪白的瓷片在乌黑地板上更是分外扎眼。
“还想喝这雨前龙井,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昨日贱如土,今朝贵逾金。”郑云舒也不惧她:“帝王之宠,向来如此。”
只是轻飘飘这样一句话登时将荀意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荀意咽不下这口气,将桌案上的摆件统统摔了个粉碎。郑云舒只是安安静静跪着,既不争吵也不辩驳,像团棉花似的任由荀意揉搓。郑云舒身旁的碧霄看不过,要起身还嘴,却被郑云舒不动声色地拽住了衣袖。荀意吵闹了一阵也自觉没趣,又羞辱郑云舒片刻才摆架回宫。
“娘娘也太好性了些,她这般欺侮娘娘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娘娘还要忍到何时?”碧霄扶起郑云舒,心疼地跑去内室拿来膏药,小心涂抹在郑云舒的手背上。
“她哪次不是这样?”郑云舒嘴角轻笑,用足尖点了点地上的碎瓷片“你还没看出来么?”
“奴婢愚钝...”
荀意次次声势浩大地来,不过为了吃那二两醋而已。
不管她看起来多嚣张跋扈,只要她喜欢陛下,对君王的爱保留美好幻想,那她就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
“她找我麻烦,不过是因为今儿个陛下称赞我是解语花,还要我陪他用晚膳。”郑美人嗤笑道:“荀婕妤骂这个狐媚,骂那个贱人,那样拈酸吃醋的样子可真是丢人现眼,看来世家贵女也不过如此。”
“听说陛下在西戎做质子时,与熹和皇后那般共患难,情比金坚,可现在妃子美人不照样还是如流水一般抬进了宫里?荀意这般都看不明白,不过是只长岁数不长脑子,压根没什么可怕的,就不值得我花心思。”
“宫里的女人可以向皇帝讨要月亮,怎么可以向皇帝讨要一颗真心?皇帝的心,只属于他自己。成天把真心挂嘴边,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看到碧霄一脸似懂非懂的神情,郑云舒叹了口气,覆上了她的手,道:“碧霄,你和我妹妹年纪一般大,我拿你当亲妹才和你说这些...”
郑云舒抬头,定定地望着天边浮云良久,直到觉得刺眼了,才慢慢收束回目光。殿内此时就她与碧霄两人,微风将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送入室中,郑云舒垂眸,目光重新落在已经被下人收拾干净的地板上,嘴角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别人笑我处心积虑爬上龙床,可我只有当了陛下的女人才有可能救我妹妹啊!我与妹妹一同进宫,云逸就那样被一个男人的花言巧语给骗了,可临了,那个男人躲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妹妹一个人受辱...妹妹得病死了,那男人还是连影都没见到。”
郑云舒揩了一下眼角,语气异常坚定道:“我当上了美人,虽然没救云逸,但我娘的日子到底是好过了,只要我得圣心,就没人敢欺负我娘了!”
郑美人不过三言两语,就让李晏夸她可心,荀意就是抠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她到底哪里好——出身卑贱,不通诗书,容貌更不是一等一出挑,连自己一半都比不上。兰桂殿虽日日皆有冰块供应着,但蝉鸣不止,回到兰桂殿的荀意更觉心中烦闷,当即从手腕上脱下一只翡翠镯子便狠狠砸了出去。
“娘娘,消消气!为那样一个卑贱之躯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啊!”木槿小心劝慰道,向小丫鬟使眼色,示意她们退下,又打着扇子笑道:“陛下不过也才这一次叫了郑美人,往日哪次不是陛下亲来丹桂殿陪娘娘用晚膳?这奇珍异宝都是流水似的送进咱丹桂殿,价值百金的螺子黛也都是紧着娘娘先用,论宠爱,位份最高的杨妃娘娘也不及您一半。娘娘您才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山高越不过天,她们就是想争,也争不过娘娘您去啊!”
荀意闻言,脸色稍霁:“杨妃整日怏怏的,看了就晦气。我叔父与她哥哥同在朝为官,她不过是进宫比我早了些,位份在我之上而已。”想到此,荀意又一把扯下摆在桌上的淡粉牡丹花,因为刚刚洒过水,花瓣一片晶莹,无需用力便已经透成蝉翼。荀意嫌恶地丢了被她撕得凌乱不堪的花:“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也不知道给陛下灌了什么**汤。”
木槿低头,小声道:“娘娘,大人嘱咐了,您在宫里要和杨妃娘娘相互扶持...”
荀意睨了木槿一眼,道:“本宫与杨妃的事,还轮不到你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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