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染了雨水的花香在夏夜更加浓郁靡丽,蛐蛐一长一短地叫着,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偶尔向晚风低语呢喃。
“这是臣妾新作的一首诗,写了一整天呢!陛下看好不好?”
李晏扫了一眼,只觉平仄对仗根本不通,但看郑云舒一脸期待的神情,便笑了笑,夸赞道:“还是不错的!”
“真的吗?”郑云舒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摇着李晏的袖子撒娇道:“陛下教云舒作诗好不好?陛下总能和杨妃姐姐说上许多,对臣妾理都不理了!”
“你底子弱些,可要补上许多东西!”李晏笑着捏了捏她的肩膀:“爱妃有爱妃的好,何必一定要在诗词文章上与杨妃相较?”
“陛下的诗词写得那样好,臣妾若是一窍不通,岂不白白惹人笑话?”郑云舒这话说得诚恳至极,看着郑云舒对自己无比敬仰而依赖的笑容,李晏只觉得心都要化了,无比的怜爱之情随之溢了出来。
“好,朕教你!”
郑云舒出了许多错,有些是她真的不懂,而有些是她故意为之。她一边偷觑李晏的神色,一边装作用心思索的模样。李晏也并无不耐烦之意,见郑云舒卡在一字上,当即大笔一挥,满纸锦绣。
“陛下好厉害,提笔就写,还写得这样好!”郑云舒在李晏怀中雀跃着,小心翼翼地捧了纸张对着烛光欣赏:“莫非陛下是文曲星转世?”
郑云舒又拿着自己涂改得乱七八糟的诗作,李晏接过看了,道:“你能做成这样,算可以了!”
“陛下这夸的勉强,是不喜欢臣妾聪明勤恳吗?”
“喜欢!当然喜欢,跟个小猫似的,谁能忍住不喜欢你?”
“可是离陛下还差了那样远...读陛下的诗句只觉口齿生香,可读我自己的只觉味同嚼蜡...”陛下可不许嫌臣妾笨!”郑云舒乖顺地蹭着李晏的领口,崇敬地仰望着李晏的侧脸:“臣妾也觉得自己比上一首写得进益许多,还得是陛下教得好!”
这几句话叫李晏心中慰贴,笑呵呵地叫她留下陪自己一起批奏折。直至李晏要去兰桂殿,郑云舒从勤政殿离开,才终于得些许松快,她由着碧霄给自己捶肩,疲惫地揉动着写字的手腕。
“娘娘圣眷正隆,哪里还用得着钻研诗词呢?娘娘每夜都熬油似的琢磨那些个字,奴婢看着心疼!”
郑云舒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回答。
现在她年轻,皇帝对她还有些新鲜劲,自然不管她做什么,犯什么错,哪怕撒泼打滚都是娇憨可爱的。但事实是,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即便美若天仙,不出一年皇帝也就看厌了。更何况她容貌并不是一等一出挑,甚至不等她人老珠黄,只要等这点子新鲜劲一过,她再撒娇做痴就没有娇,只剩憨了。
即便她擅长揣摩圣心,能抓住的也不过皇帝一时的宠爱和夸赞。可到底自己没有家族撑腰,圣心这种虚无缥缈且又瞬息万变的东西并不能给她最长久的保障。
不过,她出身低微,见识才华不如杨妃,既是短处,也是长处。人总会微自己倾注过心血精力的东西而存有更多的感情。只要是自己雕刻的,即便是一块最普通的木头,也会爱不释手,越看越喜欢。高门贵女在入宫前早就是一个被家族雕刻好的成品,她和高门贵女比,她的一无所知是劣势,但同时也可以是可塑的优势。这种养成的成就感,只有她能给皇帝。
“说本宫曲意逢迎也好,说本宫出身卑贱也罢,本宫都不在乎。现在是,一个能让皇上高兴的人,就能让所有人都发抖。”郑美人抬手抚鬓,戴着金手串的白皙手指,宛如一朵高贵雍容的白牡丹花。
自太子太傅荀粲去世后,其子荀植得父荫而获尚书右丞之职。杨荀两家交好,因此杨茂对荀植亦多有扶持助力。魏昶谋反案中杨茂被削职,不过杨氏一族并未受迁怒,其余子弟依旧占据高位,不过削职一事并未影响杨茂的族长地位,因此大小事务其实仍由杨茂决断,许多事杨茂不便说出口的,皆由荀植代说,两家联系更胜从前。
“陛下,何玄伤感于他与临淄王的情意,即便开坛讲学也时常如此。那些年轻学子,似有为临淄王鸣不平的意思...”
“哦?”李晏抓了把鸟食,扔在地面上了些许,地面豁然掠其一大片洁白,仿佛凌驾于世间尘烟之上的一片皓月清辉。李晏看着这一地的光明皎洁,微微有些出神。
“陛下这些白鸽养得可真好。臣的鸽子一到夏天就生病,毛色也不好看...”
“这养鸽人是个好把式,朕还是皇子时想要讨要他,杨茂说什么都不肯给朕。朕好说歹说,又送了一桶葡萄酒才勉强答应。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小气!”李晏笑着将手中最后一点谷物撒向地面,鸽子低头找寻着,就像春日里雪白的梨花在眼前勃然开放,映衬得周遭似乎都暗了下来,又像是夏日最热烈的白炽阳光骤然照耀于心上。
“这毛色养得好,看得叫人心里敞亮,赏!”李晏高兴地拍了拍手上的细屑:“刚刚说到哪里了?”
“回陛下,何玄开坛讲学,为临淄王鸣不平。”
“何玄是先帝假子,与临淄王一同在宫中长大,为他悲鸣也是人之常情。他身子骨不好,且让他放下学馆的事歇歇吧...”
李晏突然停了手中的动作,转头似笑非笑冲荀植道:“这几日,朕耳朵里刮过几阵风,说是有几家子弟结了诗社,品评天下人物文章...”
见荀植垂首立着,李晏笑了笑,不再言语,又挥了挥袖子,示意他退下。
“还是要老老实实的,不要总想着一步登天。”李晏对着荀植离开的背影,将金枝递与苏玉,接过高盛双手奉上的食盒,一边给鸟雀喂食,一边自言自语道:“你们师傅王德也是这么教你们的吧!”
“陛下说,何玄可以歇一歇了。”荀植落了一颗白子,抬头冲杨茂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不过这事还要慢慢谋划,毕竟他是学者大儒,又是文坛领袖,动了他,只怕难以平天下学子之心啊。”
杨茂夹起黑子,墨玉在烛光下隐隐闪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光泽:“贤弟在明,我在暗。贤弟已做了许多,这脏手的事还是交给愚兄来办吧!”
“既如此,那就有劳了!不过派何人呢?”
“妻弟钟垚倒是合适。”
荀植点头,又落了几子后道:“陛下还说世家小圈有人结了诗社,可之后也没再说什么。荀家几个子侄参加了那个诗社,这我是知道的,只是今天陛下突然提及,不知是何用意...”
杨茂眉心一动,拈了黑子在指尖把玩着,片刻后笑道:“这有何妨,不过是小辈们交游玩乐罢了。陛下自己也喜好诗文,应当是觉得新奇,所以多问了一句,贤弟且放心!”
晚上送走荀植后,杨茂当即唤人前来,吩咐道:“明日一早到各个府上去,就说是我这个族长的意思,但有去诗社品评人物者,家法伺候。”接着又唤一小厮,道:“明日请钟垚到府上来一趟。”
每月初一何玄于崇文馆讲学,李晏本对儒学无感,可突然大驾光临,崇文馆的官吏一时间都乱了手脚。李晏不以为意,只是随和地问何玄讲到了何处。
李晏笑着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后的钟垚:“二位以为,北海应当派何人治理啊?”
何玄拱手施礼道:“回陛下,袁丰为人忠义孝悌,臣以为可堪此任!”
钟垚讥笑反驳道:“就是那个为宋襄公写赞文的袁丰么?这种人,可与他适道,但不能与他共权变。”
“听说足下曾经治理河内郡,政事松散,人民流散,你的权变在哪里啊?”何玄轻蔑:“尔不过假借姐丈之名,在御史台谋了个差事。尔有何才干,也敢在此大放厥词?”
“汝不过书斋里的一掉书袋,可知书生误国?”
两人互相攻击对方长短,直到李晏出言,何玄和钟垚才止了争吵。李晏苦笑摇头,也没再继续追问其他,看了看学生的诗文后就摆驾回了宫。隔日,钟垚上书,言何玄狂妄傲慢,不宜为人师表,应当予以罢免。
王德在朝堂上朗读出这封奏疏后,李晏好言宽慰了钟垚,希望二人关系能和睦如初。次月初一又写了信送去学馆,命小侍从当众朗读。
“朕听闻,彭宠叛乱,起自朱浮恶语中伤;邓禹威望受损,失于宗歆、冯愔相互争斗。由此来看,喜怒爱怨,祸福所由,不可不慎重对待!在往昔,廉颇、蔺相如是小国之臣,尚能够克己奉公,相忍为国;寇恂、贾复是乱世英豪,还能够屈身事君,显示谦让之德;齐桓公不计管仲射钩之恨。胸怀大志,谋大事者,岂能够斤斤计较于纤细小过!怨毒越积越深,只能是相互伤害,令闻者怃然,中夜而起。那日发问不过一时兴起,不料却引起你二人的嫌隙,到底是朕之过错。朕愿人相好,不愿人有伤和睦,所以衷心希望你们能放下这些小过节,重修旧好。”
“蒙陛下惠书赐教,告诉我考虑问题还有欠妥之处。我与袁丰很早就已经认识。我赞赏他有嘉美之德,欲以宽厚之心相待。但只是厚于见私,信于为国,而不是为他隐过掩恶,有罪不以为罪。我的忠诚比不上屈原,向朝廷建言献策比不上晁错,而窃居高位,已有过错,我幸而得以免罪,殊感庆幸。您为我列举过去的事,令我感到惭惧。朱浮为当世之英豪,彼此之间因好恶不同而结怨,成为国家之忧。至于卑微之人,犹如昆虫之间相互厮咬,只会自取灭亡,实在不会到达那种程度。晋国师旷以为,与其相互争执,不如在德义上相互竞争。我性情舒缓,为人散漫,不敢与人无故争拗,即使蒙受榆次之恨,我也不会以为这是受到贬损,只能看作被蚊虻叮咬一口。我知道您对待钟垚和我一样亲爱,训诲出自衷心。即使像惠伯、懿伯那样不和,尚且不得追念,何况我与他是旧交,怎么能自绝于贤吏呢!在此,我袒露腹心,愿与钟垚重修旧好。您苦言相劝,我终身诵之。”
一时间,这两封信为学馆学子传为美谈。钟垚虽心中不忿,但当面还是要与何玄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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