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维桢送走途经巴蜀的龟兹使团时,已是立秋。秋天的阳光似乎比夏日的更要刺眼,李维桢微眯着眼睛,站在城楼上望着龟兹远去的车队,道:
“谢主簿,你听到他们说的了吗?仪福妹妹三年后行了及笄之礼,她就要去龟兹了。”
夏日余热并未散退,这声音也并无特别的喜怒哀乐,却莫名地叫人心头微凉。
“当年差点送去和亲的就是我。”李维桢重重闭上了眼睛,不知是被太阳刺痛了,还是刚刚被风迷了眼:“那段时间,我哭过也闹过,可所有人都告诉我要以大局为重。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母后叫我入了道观,以出家修行之名绝了龟兹的和亲。母后告诉我,她要为我寻一个强大的夫家,到时候夫君会替父皇庇佑我。母后选了我的堂哥薛秩做驸马,他是三哥的伴读,温文尔雅,我很喜欢他...”
李维桢低头,白炽日光蓬勃灿烂地洒落在脸庞,浓密纤长的睫毛投下如鸦翅一般的淡淡阴影:“若有一日,我在权势中迷了方向,你可愿意牵我一牵?”
这话说得恳切,三分希冀三分哀求,李维桢从来都是威仪的公主,至少谢明昭从未见过李维桢有如此神伤的时候。谢明昭嫣然一笑,明艳无方:“殿下待我这样好,自然要永远牵着殿下的手。”
“若是牵不住呢?”
“怎会牵不住?殿下是笑我无能吗?”
李维桢被这句话逗笑,直到再也看不见天边那抹亮色,才慢慢下了楼,回了府邸。
谢明昭因着忙碌了这些天,李维桢多与了她一日休沐。秋来多乏,月竹进屋午睡,谢明昭一人坐了藤椅在花架下扇风纳凉。午后的阳光已不似夏日那般灼人,暖暖的洒在脸上,却也直叫人昏昏欲睡。正迷迷糊糊间,谢明昭隐隐听到敲门声,揉搓着惺忪睡眼开了门。
“和乐楼出了新点心,你可愿去尝尝?”
谢明昭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忍不住要跟去。和霍衡说了“稍候”,便匆匆入内室换了男装,又在脸上点了几颗黑痣,收拾停当后拿了把折扇别在腰间。轻声关了门,乐滋滋地跟在霍衡身后。
霍衡想与她交谈,便刻意放慢了脚步,谢明昭也随之慢了下来,二人总间隔了三两步距离,这让霍衡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二人落座,店小二端上糕点,谢明昭眼睛发亮地望着霍衡,霍衡笑着点了点头:“吃吧,都是你的!”
“霍将军莫非有事求我?”见霍衡如此痛快地宴请自己,谢明昭反而不肯动筷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将军不说清楚,我可不敢下嘴,到时候被将军扣住了,殿下还要拿钱来赎我!”
这话说得逗趣,霍衡强忍了笑意,良久才开口道:“那晚与你相谈甚欢,意犹未尽,别无它意!”
“当真?”谢明昭一边瞥了桌上的精致糕点,一边狐疑道:“霍将军无事,大可找知己好友,何必非要找我相谈?”
霍衡眼眸黯淡了些许,沉吟片刻后道:“也就与殿下府上的裴清裴统领还有些交情罢...”
话已至此,谢明昭默然。
官场上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当今陛下这番调动已经让他们嗅到了味道。况且,霍衡自己似乎也不怎么愿意和那些文官搅在一起。听李维桢讲,经此一事霍衡备受打击,对什么都是极其冷淡的态度。即便有官员欲与他交游,他也婉拒推脱了,霍府的大门总是闭着的。
对武将来说,可不就是折磨摧残么?
谢明昭不想霍衡这样伤心沉沦,故作轻松道:“霍将军愿与我相谈,实在是在下的荣幸啊!在下哪有不奉陪之理?霍将军想问什么,尽管问就好了!我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罢,便拿茶盏碰了碰霍衡的酒杯,一口干了。
霍衡被她这套说辞和动作逗笑了,冷峻的面容也添了几丝暖意。谢明昭拈了块梨花酥,托腮认真道:“这才对嘛,你笑起来更好看...当然,不笑的样子也很好看...啧,笑起来和不笑是两种感觉...”
霍衡也不知该怎么回复她,便将自己面前的樱桃饆饠挪到谢明昭面前:“你先尝尝这个!”
皮内樱桃果色艳丽,紫红如鲜,薄粉皮内朦影玲珑,谢明昭也不再与他客气,搛起送至嘴边,直接一口下去大半个。
女子用饭都要一举一动极尽优美娴雅,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拿手帕擦拭嘴角,对比之下,谢明昭的吃相算不得斯文。霍衡放松地向后倾了身子,倚靠在座椅,笑问道:“好吃吗?”
谢明昭眼睛发亮,来不及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拿了霍衡的筷子夹给他两个,又拨出三个放自己盘中,剩下整盘全都塞进了自己嘴里。
“都是你的!”霍衡哭笑不得,又将那两条送回了谢明昭的盘子里。
一整盘下肚后,谢明昭轻轻打了个饱嗝,然后不好意思地捂了嘴。霍衡不以为意,只是给自己斟了酒,也学谢明昭那样碰了下她的茶盏。
“呃...霍将军想与我聊什么?天文地理,风土人情?还是四书五经,韩白商申?”
“哦?”霍衡来了兴致,剑眉一挑,身子微微前倾:“你都会?”
“都不会...”谢明昭突然觉得自谦过了头,这倒显得她像在骗吃骗喝,急忙又改口道:“也不是,只是略懂一些,自然是不敢在霍将军面前班门弄斧的...不过将军若是想听话本子里的新奇故事,什么狐妖爱上书生,人鬼情缘未了,我倒是可以说上个一天一夜...”
“你还真是博览群书啊!”
“过奖过奖,被扔在文渊阁三四年,总归熏上了点书墨味...”谢明昭舀了玉露团,又吃了红绫饼餤,现在又插了一个菱粉糕往嘴里送:“这些霍将军还吃不吃?不吃我就准备带走了...”
“不够吃么?”霍衡微微讶异。谢明昭见状,急忙解释道:“家里的小丫头去公主府了,我总不能撇了她一个人吃独食吧!”
霍衡颔首:“好!若是不够,我再点些。”
“够了够了,这些樱桃饆饠我也给她留下了...”谢明昭去柜台索要食盒,回来正巧偶然听到前桌的公子哥们低声窃笑。只是听到“冠军侯”三字,谢明昭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如今他府上也就两三个小厮,连个通房侍妾也没有,八成是不举之症了!”
“可不是吗?就是亲封了冠军侯又如何,床上没有威风,威震西陲也是白干!哈哈哈!”
“难怪,那样多女子倾慕于他,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怕他本心也不是想当这个柳下惠吧...”
“也没人服侍他,怪可怜的...”
“他长那样,只怕在军中也不是全靠军功吧哈哈哈...这贵妃一死,他就不行了,谁知道他那封号是不是枕边风吹来的...”
“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霍衡见谢明昭一边装菜一脸不忿之色,关切道。
谢明昭不好启齿,只说是对面有人讲了他不好的话。霍衡满不在乎,因为这些年他听惯了那些风言风语,他又怎不知对桌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他那些年轻气盛的骄傲早就被当今皇帝粉碎了,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但谢明昭越想越气,到底是咽不下那口气,起身欲与那群人理论。霍衡一把没抓住,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风风火火冲过去,一盏茶泼人家脸上。
“祝你以后儿孙满堂,全靠兄弟们帮忙。”
“想要人服侍是吧?愿你吃饭有人喂,走路有人推!”
“啧,这位兄弟长脑袋只为了让自己看起来高点吗?”
“还有你,好大的脸,容得下万水干山。”
被泼了一脸的人愣是没反应过来,其余人意识到自己被骂了,登时恼了,当即摔了碗筷,怒道:“你是谁?”
“呃...”谢明昭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空气凝滞片刻后,朗声道:“背后中伤他人实非君子所为。”旋即谢明昭又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上下打量道:“莫非自知不如人家冠军侯,得不到女子青睐便恼羞成怒地抹黑人家?”
其中一人正欲反驳,但谢明昭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抢先道:“确实,论能力,论相貌,自然是冠军侯更胜一筹。若我是女子,必然倾慕冠军侯,而不是你这等背后嚼舌根之人!”
“你到底是谁?”
“鄙人不才,正是冠军侯手下偏将!”谢明昭本就高挑,直直平视过去,眼中毫无怯意。众人发愣间,谢明昭又掏了腰间折扇,重重扣在桌上,啪地清脆一声,震得周围人一个激灵。霍衡恐谢明昭被欺负了去,急欲起身,谢明昭用眼尾余光制止,示意无需他出手,她足有能力应付。霍衡又缓缓坐下——即便真有什么,不过数步距离,他自然能护她周全。
周遭的食客也都渐渐围观了上来,店小二也在一旁正欲劝和,谢明昭微微一笑,道:“诸位若是觉得委屈,不妨将刚刚所言之事一五一十地再说一遍,也好让大伙评评理,究竟是不是你们起了嫉妒之心而恶意中伤他人!”
这种隐秘之事,私下玩笑说说也就罢了,真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纵使嘲笑的是别人,在听者看来,到底是说者轻浮佻薄,无修养不自重。那群人自知理亏,沉默片刻后低声恶狠狠道:“我们走!”
从谢明昭身边经过时,眼神如刀一般剜了谢明昭的面容,似是要将她的相貌牢牢刻下:“偏将是吧,你给我等着!”语罢,重重撞了谢明昭的肩膀才离去。
众人见原本的剑拔弩张消弭于无形,纷纷回了各自的座位。店小二继续上菜,仿佛刚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谢明昭微微一笑,见无人注意她了,才从桌上抽回扇子,自顾自回了座位,泰然自若地捏了菱粉糕品尝着。
霍衡眼底含笑地重新审视着谢明昭:“真是伶牙俐齿!”
“这有何难?”菱粉糕噎嗓子,谢明昭支支吾吾地咽了,又喝了茶,才顺上来气:“多练几次就好了...”
“多练几次?”霍衡忍俊不禁:“君子以和为贵,你倒是要上赶着吵!”
“有些人就是欠骂,我现在骂他一顿也算是念头通达,成全他了。而且,你是我朋友,还请我吃了饭,我怎么可能让他们这样羞辱你?你受辱,就是我这朋友无能!”谢明昭豪爽地将茶盏放在桌上,自信道:“就算再来十个,我一样让他们当锯了嘴的葫芦!”
“朋友...”霍衡呢喃着这个词,突然笑了一下,心中那块很坚硬的地方突然化开了,变得十分柔软:“你今日这样为我出头,不怕他们日后找你麻烦吗?”
“看来你是真傻!”
谢明昭见他一脸不知所措,扑哧一笑:“真是个呆子,他们去男人堆里找,岂不是缘木求鱼?”
霍衡咀嚼着这个朋友之间的亲昵称呼,低头笑了一下。
“若你有什么事,尽可来霍府找我...”
“哪里就需要你了?我只需抱了殿下的大腿就好...”
虽被拂了面子,霍衡眼中的笑意愈发深了几分——这话说得不留情面,却也率真可爱。
二人又聊了会无关紧要的话,霍衡还想再多谈些,但谢明昭只道家中小丫头不见了自己定然着急,如何也不肯再多留。霍衡帮她打包好吃食后便送她回去了。
果然,谢明昭一进门月竹就扑了上来。
“姐姐去了哪里!”
月竹抬头,见谢明昭身后站了一高大俊美的男子,忙正色敛容,欠身行礼。
“霍将军请回吧,恕不远送!”谢明昭笑嘻嘻道。
待霍衡离去,月竹拉了谢明昭衣袖问是何人。
“就是冠军侯霍衡啊!”
月竹吃惊地捂了嘴吧,愣了半响高兴道:“真是他?”
“那还有假?”谢明昭将吃食塞月竹怀里:“这是他买给你的,快尝尝!”
月竹激动地开了食盒,看着满满当当的美食,语无伦次道:“他人怪好的。见了他这样的,自然看不上其他人了...啊不对,裴统领也好看!”
“得得得!你怎比我还没出息!”谢明昭抽出扇子轻轻敲了一下月竹脑袋。
“姐姐是怎么认识他的?”
“说来话长,一边吃这个一边和你说!”谢明昭敲了敲食盒,笑眯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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