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之后,空气一天天冷了下去。木叶摇晃着,兼着阴郁连绵的细雨,总压得人心头不畅快。终于雨过初晴,文武百官迎着蒙昧微薄的初升日光走在铺满汉白玉的宫道上,官服和笏板上仿佛落了一片又一片斑驳而枯黄的树叶,偶尔有几阵凉风如顽皮小儿一般,伸出手撩拨着众人颜色深浅不一的衣角。
正待王德宣布退朝事,钟垚手执笏板出列,大声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钟卿有何事?”李晏原本已经站起,听到钟垚声音,又重新坐下。
“臣启奏陛下,论及皇陵一事,何玄在学馆言‘未有不亡之国,不掘之坟’!”
“何玄乃当世鸿儒,何以会出此无父无君之言?”李晏挑眉,似是不信:“莫非有人诬告以泄私愤?”
“陛下,此乃证言,在场学子皆有签名。”钟垚恭敬地将一书帛转交王德,王德又将书帛呈送至龙案。满朝公卿登时窃窃私语了起来,李晏扫了眼书帛,面无波澜,钟垚见状,上前进一步道:“此人欺陛下宽厚仁慈,滋生了不臣之心,目无君父,蔑视国法。况他在学馆讲学,一言一行皆为天下读书人效仿。此人若不处置,何以正君纪纲常?”
满朝公卿,十之**皆靠祖宗荫蔽才有此位。当日何玄讥讽钟垚之语,众人皆略有耳闻,心中已隐隐对何玄存了芥蒂。李晏劝慰何玄的书信使得众人皆盛赞李晏美德,如今何玄如此言语,实在是枉负君恩。加之钟垚说得入情入理,一阵小小的私语后众人纷纷附和,亦认为李晏不应当过于宽仁失了天子之威,何玄太过张狂,同意钟垚所说的严惩之事。
见众人都如此说,李晏无奈挥挥手,道:“此事就交给钟卿吧!”
钟垚手段狠辣,雷厉风行,不出半月,便将何玄下狱。
与此同时,杨茂官复原职。
满朝文武并不觉得奇怪——他有个圣眷正隆的好妹妹,自然万事都是不愁的。
宫规严格,非重大节日庆典,外男不得与嫔妃见面宴饮。杨幼薇生辰这日,李晏特地设了家宴留杨茂于宫中,与杨幼薇叙兄妹之情。已晋封为妃的杨幼薇席间并未多言语,只是静静垂眸听着兄长与李晏聊些家常话,就像当年李晏还是皇子时,来她家与她兄长彻夜长谈一样。
“幼薇在家中喜欢戴些金银头面的,进了宫怎反越发素净了?”杨茂玩笑道:“莫不是陛下小气,苛待我家幼薇?”
高盛小心翼翼端了冰镇葡萄进来,白玉盘上的紫色珍珠冒着丝丝白起,些许水珠凝在果皮上,令人食欲大增。李晏修长的手指拈起一颗,碧色汁液滑入喉头,李晏满意地细品着圆滚滚的凉意。
“爱妃瞧瞧,朕昨日才刚刚赏了你红珊瑚簪子,这可是后宫独一份,你兄长不知足,还要怪朕!”
杨妃起身,微笑着捧了酒杯,道:“幼薇陪太后抄经礼佛,自觉心性已经沉稳许多,当然也就不再像在家中那般。”旋即又转身冲杨茂撒娇嗔怪道:“兄长也真是的,太久不见幼薇,只记得幼薇穿金戴银的模样了!难道幼薇现在这样不好看么?”
“你呀你呀,到底是陛下纵着你!”
“陛下前儿个还夸幼薇清水芙蓉,怎的到哥哥这儿就成了蛮不讲理了?”杨妃含了七分笑意,三分娇嗔,婉声道:“荀妹妹娇俏可爱,比臣妾更衬红宝石,陛下怎好厚此薄彼呢?”
“你现在是众妃之首,在朕跟前最是温婉大方不过,可在杨卿面前还是如小孩一般!”李晏打趣着,眼底一点点弥漫出复杂又神往的情绪,仿佛一个迷路的小孩艳羡着他人手中的不可得之物。但这种流露不过转瞬即逝,李晏丢了葡萄皮净手道:“朝堂有杨卿,后宫有杨妃,到底还是朕有福气啊!”
酒宴过罢,杨妃见李晏与杨茂似有长谈之意,便敛容告退。珍珠扶着杨妃回了寝宫,声音脆生生的如百灵鸟一般,咯咯笑道:“陛下真是好生眷顾娘娘,今早我见荀婕妤,她气得眼都直了。这次家宴也好叫她知道娘娘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先前她在娘娘面前那么嚣张,奴婢实在看不下去。”
“荀婕妤不过是耍耍女儿家的小性子罢了,你何必当真。荀家与杨家关系匪浅,你这般冒失,岂不授人话柄?”
珍珠低头,小声应了,偷眼瞧杨妃,见她神情依旧淡淡,并无怒色,这才放下心来。杨幼薇抬眼望着高远的湛蓝天空,看着飞过的几只鸟,轻声感叹道:“这天,和我入宫那日一样。”
“娘娘好福气,入宫后独得圣宠,这可是多少人几辈子都羡慕不来的金尊玉贵呢!”
“哦,是吗?”杨妃低头看着宫道上微微闪光的六棱石子,入宫往事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眼尾余光扫过霁青色衣裳绣口的乳白荷花,她不知道自己的云淡风轻在风雨斗争中还能维持多久,很快掩饰好面容上一闪而过的落寞哀伤,她不想叫人瞧见自己隐藏许久的悲戚和倦怠。
“杨卿,何玄一事做得不错,只是这几日,朕听说有人编排朕听信谗言,嫉贤妒能,还说尊师重道毁于朕手...”宫人如流水般撤去宴席杯盘残羹,李晏则命王德取了弹棋,一边玩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同杨茂闲聊。
“陛下宽仁,中伤陛下者也是无父无君之徒。”
李晏招呼杨茂坐自己对面,与自己一同把玩棋子:“堵人的嘴,可比堵黄河水还要难。”
“陛下,此事倒也不难,臣有一法,可尽除陛下心中烦心之事。”说罢,杨茂对李晏耳语一阵。李晏目光瞬间变得敏锐犀利,在看向杨茂时顷刻间又恢复了欣赏赞许之情:“杨卿怎知朕不喜他们结社品评?”
杨茂面上闪过一丝志得意满,微微一笑道:“陛下雅好诗文,但对此事仅提过一次,之后再未曾提及,如何不是心中存了介意呢?”
“知我者,杨卿也!”李晏哈哈一笑,旋即冲王德使了个颜色,王德奉上衣袍若干,满目锦绣,流光溢彩:“各地新进贡了一批料子,云锦蜀锦都有,朕各挑一色,给爱卿制成了衣裳。这香云纱最是舒爽,也一并裁制了,下次进宫穿给朕看看!”
杨幼薇正在院中侍弄药草,突然院中传来脚步声,杨幼薇以为是郑美人,便头也不抬,只是招呼珍珠沏茶。
“娘娘,是奴才。陛下叫奴才给娘娘送来这个!”王德讨好地,笑着将高盛托着的描金紫檀木盒打开,露出当中一片物宝光华。乌黑匣子里放的是一对寒光闪闪的珍珠藕花银步摇,绿豆大小的圆润珍珠攒成花蕊,层层叠叠的花瓣皆刻以细密的纹路,藕花中心根茎处垂了几颗水滴碎玉作坠子。
珍珠喜笑颜开地接过,叽叽喳喳道:“陛下每隔一日就要赏赐许多首饰,娘娘可不就是陛下心尖上的人么?”
“烦请娘娘戴上一戴,奴才也好回去复命。”王德满脸堆笑,恭顺地将匣子奉与杨妃。珍珠小心翼翼将两个步摇分别插入杨妃云鬓,枝弯珠垂,轻拂耳边,稍一挪步,即珠摇玉动。
杨妃轻轻抚了抚碎玉流苏,莞尔一笑道:“有劳王公公为本宫谢过陛下!”
王德只是口中含笑,低头带着高盛缓步退出,然后转身提着小步离开了。
“都出去,殿里这么多人站着,朕看着就心烦!”李晏不耐烦道:“高盛,去窖里拿两盅葡萄酒!”
“陛下刚刚已经食了许多冰葡萄...”
“多嘴!”李晏不悦甩袖道:“他穿一身红色衣裳,看的朕心里燥得慌!”
“是是是!”高盛急忙应了,亲自到酒窖去取。
“去把苏玉叫进来,给朕捶腿!”
“是!”
李晏闭目养神,苏玉轻手轻脚进殿,拿帕子擦了额头和手掌上的汗,才跪在榻前为搭了手上去。殿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肌肤与绸缎摩擦的声音。
“苏玉,今天杨茂那身衣裳怎么样?”
苏玉小心翼翼抬眼观察李晏,可李晏只是面无表情地闭眼享受着他的揉按,语气亦听不出喜怒,低头思忖片刻,试探道:“奴才瞧着,杨大人衣服上的花纹很是别致...”
“朕以前赐他许多绣袍,唯独这一件上面的梅花曲水纹,是朕特地选出来的。穿得太素净寡淡实在难以彰显朕对他的恩宠,朕最喜欢这件,也最喜欢他穿这件!”
“陛下与杨大人,当真是君臣千古佳话啊!”苏玉小心应和着:“奴才刚刚还想,杨大人这身衣裳跟天边晚霞似的,原来是陛下御赐,难怪呢!”
日光渐渐西斜,李晏用过些葡萄酒后又批了些奏折,只觉目力有些不济。王德见状,忙道:“陛下不如出去走走,御花园的枫叶漂亮极了。”
路过乐成殿时,李晏摆手,示意步辇停下,他要去看看淑宁公主。有宫娥欲通传,李晏制止,道恐小公主入睡,如此通传必吵醒公主。乌压压一行人被李晏命在殿外候着,他只带了王德一人进殿。李晏刚至殿口,便听到荀意凌厉的怒气。
“手脚不干净,那就打死了才干净。今晚就禀明陛下,挑更好的来!”
“奴才不好拖安静地方打死就是。爱妃竟这样喊打喊杀,也不怕惊了淑宁!”
李晏声音骤然响起,荀意愣了一下,看到怀抱淑宁的宋宝林已然跪下,才慌不迭跪下。李晏坐在主位,看到满殿乱糟糟一片,不由得更烦闷了几分:“都起来吧。怎么了,朕一进门就听见你在这里大吵大闹的。”
“陛下,小公主的奶妈手脚不干净,竟敢偷了宋宝林的珠钗头面送出宫去!陛下委臣妾以协理六宫之权,宋宝林又是个没主意好欺负的,臣妾自然要替她出这口气!”
“奶妈?”李晏坐下:“奶妈对公主算是有养恩,捉贼需见赃,赃物在哪里?”
荀婕妤得意洋洋冲宫娥使了个眼色,宫娥无比乖顺地将一个小包裹呈于李晏面前,当中不过是几柄珠钗玉簪,一个玛瑙步摇,此外再无其他。荀婕妤解释道:“臣妾打了金锁和项圈要送与殿下,没想到在殿外正遇见这贱人鬼鬼祟祟,拿住了她细细拷问,才知道这贼人偷了宋宝林的首饰要送出宫去典卖!宋宝林还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说罢,荀意又转头对着宋宝林,语气一半训斥一半埋怨:“你自己也忒不仔细了些,今儿个她只是偷了些金银倒也罢了,来日若是被串通起了歹念,主意打到公主身上怎么办?刚刚你还为她求情,来日这些下人指不定如何踩到你头上去!”
宋宝林无助地抱着淑宁,垂首听着,一句话也不敢辩解。不过李晏听到“求情”二字微微皱眉,疑惑道:“宋宝林怎么还为她求情?”
“回陛下”宋宝林声音细若蚊子,怯懦道:“她说宫外的丈夫...”
不待宋宝林说完,荀意便急声打断:“那也不能错了主意,把坏心打到主子身上!陛下,臣妾请严惩,以正宫规!”
李晏不悦荀意这番插话,转头看了眼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如秋叶般的乳娘,心中愈发好奇,道:“抬起头来!”
一个面容端庄清秀的妇人映入李晏眼帘,他点点头——他有印象,确实是他当初亲自挑选的乳娘。
“你自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妇人咬牙,低头嗫嚅道:“家里全靠奴婢一人养着,奴婢的丈夫得了急症,钱花光了...”说罢,似是心一横,叩首大声道:“此时全是奴婢一人所为,还请陛下发发慈悲,不要迁怒奴婢的丈夫,奴婢死而无怨!”
“你丈夫没有营生吗,怎么还要靠你养活?”
“奴婢的丈夫腿脚有残疾...”
“既有残疾,你当初为何要嫁他?岂不是自讨苦吃?”
妇人的脸上掠过一抹红晕,垂首小声道:“奴婢原为采药女,失足掉进山涧,是他路过时救了我,可他自己也坏了一条腿。奴婢本是一无所有的孤女,他既不嫌弃奴婢,奴婢为何要嫌弃他?”
李晏的神色骤然变得温柔缱绻,似是陷入遥远古旧、甜蜜忧伤的回忆。他把玩着布袋里珠钗,口中喃喃:“当初我病了,所有人都要我自生自灭,只有她着急,也是这般当掉了最爱的首饰,也不怕狼,大半夜跑出去给我找大夫....”
“陛下在说什么啊?”荀意疑惑,她离得最近,却也听不太清李晏的自言自语:“陛下,臣妾以为,应当将此人杖毙,也好清肃宫纪,以儆效尤!”
“罢了!”李晏起身,将珠钗放进包裹中,温和笑道:“朕会派人治好你丈夫,你也继续在这里当差。朕今日就当此事没有发生,日后再犯,一并算了,决不轻饶!”
跪在地上的妇人再也抑制不住,眼睛里满是泪花,不住对着李晏背影磕头道:“谢陛下恩典,谢陛下恩典!”
李晏突然转身,对心中仍有些不服气的荀意笑道:“爱妃协理六宫辛苦,只是在乐成殿喊打喊杀,没得吓坏了小公主。以后再有事,可派人知会杨妃一声!”又唤了苏玉近前,道:“告诉郑美人,今晚朕就不去她那里了!”
出乐成殿时,金乌西坠,晚霞如锦,王德满脸堆笑道:“陛下要去椒房殿吧!”
李晏坐在步辇上,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个老东西,看东西太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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