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人,陛下要我主持春曦殿建造一事,工期一年,明年的元宵宫宴就要在春曦殿办。”一线白烟从博山炉中袅袅升腾,盈盈绕绕,聚了散,散了聚,荀植抿了口茶水,诚恳道:“这入蜀采买木材便是其中一项肥差,仁兄可以合适的子弟荐来?”
“哦?”杨茂眉毛一挑,笑了笑:“平日里那般小气,连茶叶古玩都要从我这里顺走。这么大块肥肉,你倒是舍得送给我?”
荀植选了个舒服的姿势抱膝而靠,一边招呼小童倒茶,一边打着扇子笑道:“何玄这么惹众怒的事,杨大人全了我的名声,我又怎能不投桃报李啊?”
“还算有点良心!”杨茂笑着指了指荀植,问道:“你这腰上的玉佩,可是从我这里拿走的那块玉料?”
“好眼力!”荀植从袖中又掏出一块几乎一模一样的:“那块料子正好可以刻两个!”
杨茂亦毫不客气地拿过来,在自己衣服上比划了一下,道:“这白玉配艳色衣服,不过你可还有什么翠玉佩,配这身银纹...”
“杨大人可是又得了陛下新赐的衣裳向我炫耀?”荀植摆手打断:“罢罢罢,是我自讨没趣了,告辞!”
一连数日,李晏都是直接由椒房殿去上了早朝。散朝后又留了杨茂荀植二人用早膳,李晏见杨茂一身水色衣服,腰间挂了一碧油油的玉镂雕虎形佩,笑道:“这佩倒是别致,先前好像见荀卿这里见过一个!”
“陛下好眼力!”荀植笑道:“当日臣得了一块翡翠料子,正好可以做两个佩,便一同打了,送与杨大人!”说罢,又指了指自己玫色衣服下摆格外显眼的白色玉佩道:“这块,杨大人也有个一样的!”
“荀大人还好意思说,这块白玉料本是我的,被你厚脸皮要了去!”
“荀卿喜欢玉石,朕这里倒是有不少,荀卿挑了去把玩吧!”李晏笑着擦了擦手:“前些个日子给了杨卿不少衣服,也不能厚此薄彼是不是?”
直到晌午,杨茂荀植有说有笑地告辞离开,李晏眼神颇为复杂地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从桌上抽出钟垚的奏折,看了一阵,抿茶一口茶水,转头对伺候在侧的高盛笑道:“这钟垚还真是能干,假以时日,历练一番,将杨茂取而代之,也是不在话下!你说是不是啊?”
高盛诚惶诚恐地垂头:“杨大人是陛下肱骨,钟大人乃后起之秀,臣不敢妄言。”
李晏盯着那张毕恭毕敬的脸看了一阵,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入蜀采买木材一事荀植到底是空了,留给杨茂的人来办。杨茂手下的人心中也隐隐有了底,约摸是那些一贯会做采买的,掌管山泽草木的虞部司那些人——入蜀采买金丝楠木虽是肥差,可到底也是有凶险在。
金丝楠木是皇室建造所喜好的木材,干甚端伟,高者十余丈,巨者数十围,气甚芬芳,且木质温和,冬天触之不凉、夏天不热,且木身纹理细密瑰丽,木纹有金丝,向明视之,闪烁可爱。
只是金丝楠木多出蜀地川涧中,生长于阴湿山谷、山洼地带,瘴气环伺,而金丝楠木数量稀少,勘探找寻便要花费数月时间,往年就有采买官员因金丝楠木稀少,唯恐误了工期,亲入山谷,冒岚瘴而丧命的。纵使砍伐下来,也是一木初卧,千夫难移,常有跌伤压死,多至百人。蜀中也因此流传着“入山一千,出山五百”的民谣。此后再出蜀道,千里迢迢运送至京城,更是艰辛异常。
因此即便是肥差,这事也并无甚人争抢。
可正当虞部司的人为入蜀采买木材一事做足了准备时,杨茂却突然将采办之事交给了钟垚。
“不懂木材、不会采买都可以学嘛!陛下对你赞不绝口,自然要多多历练,才好为陛下分忧。”
钟垚还欲请辞,杨茂已经摆手示意他离开。虞部司的人皆以为是钟垚邀功心切,从杨茂处离开后对钟垚皆无好脸色。
看似得青睐重用,实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虞部司的人为此准备良久,如今安排已出,努力和心血全部白费,只会将怒火和矛盾转移到他身上;而钟垚两手空空,对这样一件事更是无从下手,想要找虞部司的人相助已是不可能。
如今,他若想得立身之地,只能牢牢抱住杨茂,唯他命是从。
纵使被指责办事不利,他也只能生生受着——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尚未离京,就已受到来自方方面面的打压。
在钟垚动身入蜀半月后,一句如石子一般的话投入京城,却掀起了不可思议的巨浪,又像是一把精巧的小刀,划破了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
“一群贱狗,还想妄图与我们一同?真是笑话!”
世家子弟瞧不起寒门由来已久,这话在小圈内部本也是稀疏平常。只是不知怎的,这话竟传至了京城寒门学子耳中。洛京本就聚集了大量怀才不遇的寒门学子,他们或是试图投于高门门下做门生幕僚,或是试图写诗交游权贵。能从自己家乡来到京城已是万般不易,如今还要被那些权贵子弟辱骂,心中的一团怒气仿佛突然找到了发泄口,众人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静坐于学馆门口,要求给个说法。
此言一出,群情激愤,众人的怒火对准了浮华之徒,也就没人再关注被关在牢里的何玄了。
当中亦不乏有才学者,写了诗文反击。事情越闹越大,京兆尹想要抓人压制,又怕适得其反,每日急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眼看实在捂不住了,只得战战兢兢进宫将此事汇报给了皇帝。他知道李晏最重名声,京城出了这样的事,必定官职不保,正当他颤颤巍巍叩头请罪时,李晏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也未见发怒。
“臣有罪,请陛下圣裁!”
“那些子弟到底也太张狂了些...”李晏抽着书架上的书,漫不经心的语气让跪在地上的京兆尹松了口气,他悄悄抬起了头,但李晏背对着他,他也瞧不见李晏神情到底如何。
“去把杨茂叫来!”
京兆尹松了口气——这件事算是有了接盘的。
其实这件事也不算难,只要压制住一头,这件事都算了了。只是那些寒门学子声势浩大,且也有理有据,贸然将他们抓起来只怕会引起民愤,到时更难收场了;而把结社的公子哥们抓起来给众人一个交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这些公子哥的父祖,他一个都吃罪不起。洛京父母官难当,出了这样的差池,今年的官员考核必定是不合格了,倘若能外放当个地方官,也算是因祸得福。
李晏转身,看着跪在地上的京兆尹,露出了一个无声的笑。
所谓的品评人物文章,不过是一群世家官宦子弟,挂羊头卖狗肉,借风雅之名,行享乐之实;尽沽名钓誉哗众取宠之能,凡是朝廷认可的,皆出言抨击,凡是朝廷不予认可的,必大力吹捧。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借品评之名行人事话语权。纵使才高八斗,只要没有经过他们的评论,仍旧是无能之人,就不能当官。
这些年轻人打的什么主意,李晏不是不清楚,左不过是见到公主的学宫得了称赞,一部分寒门得了他任用,便起了效仿之意。李晏原本对这些小辈并不在意,不过品评的话说得多了,自然就有人听、有人信,甚至已然有人重金求他们给句评语——得了一个品评自然比没有品评好,况且这些子弟们的父辈皆在朝中身居高位,不管事实怎样,这种微妙的联系不由得会让人浮想联翩。
李晏对这种这种私下结盟之风极为厌恶——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他发落了众人,恐落下气量狭窄的口实;可若不予理会,到底是如鲠在喉。名单里起头的就是荀家人,当初他本想敲打一下荀植,临了又改了主意。现在看来,当初的隐而不发是对的。
只有纵容他们犯更多的错,才能一并发作将烂处挖得越干净。其他人看了这剜掉的肉块,才会胆颤,才会乖顺。
杨茂似是知道所为何事,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京兆尹,不急不徐地冲李晏行了礼。李晏示意京兆尹将事情状况再说一遍,京兆尹又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这件事还是要给学子们一个交代。”李晏语气淡淡:“组织者杀,其余人,杨卿看着办吧!”
“是!”杨茂躬身行礼,乖觉地后退几步才转身离开。
软轿摇摇晃晃,杨茂闭目养神。直至到了家中,杨茂心中便拿定了主意。
他早就提前将这些浮华子弟调查清楚了,他们不过是些没有实权的文官,但再往上查一查,其父辈祖辈却多在朝中担任要职。陛下已经言明了组织者杀,剩下那些人的处置,不过在他杨茂手松手紧之间。
杨家人口凋敝,可堪用的人不过屈指可数,其余的要么年纪太小,要么是不通政事,只会享乐的纨绔。荀家的势力在兵部户部,遍布全国,对比之下杨家虽风光,在中央都城掌控吏部刑部,但到底仅限于京城。钟垚投了荀植,杨茂愈发觉得自己在朝堂上有些左支右绌,尝尝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必须要再找些助力,只有支持者拥护者越多,杨家才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
当晚,如杨茂所料,那群浮华子弟的父辈们登门拜访。
他们本想拦堵进宫的京兆尹,奈何京兆尹故意留下了个眼花耳背的老卒看门,比比划划、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急得那群穿着紫衣红衣的人也顾不得四方官步,转着圈跺起了脚。最后总算弄明白了,京兆尹已进宫面圣去。众人在府邸门口耽搁了大半日,已经是追不上。他们派人守在皇宫门口,探听到杨茂也随之被召进了宫,便连口茶水,当即又赶往杨府,等杨茂从宫中回来。
见到了杨茂,这群人心急如焚,也顾不上什么礼仪,登时你一言我一语地央求杨茂保住自家的不肖子。不过杨茂并没有立即答应,只是含糊其辞地说陛下震怒,但对那些官员公卿的求情却又是不置可否的态度。
涉案的荀家人见杨茂态度暧昧,不肯给个准话,便又去求了荀植为他们转圜。荀植看着名单上竟有一半是自家子弟,不由得又惊又气——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杨茂阴了一把。
虽说众学子的仇恨怒火会直接发泄到钟垚身上,但当时杨茂已经被削职在家,而杨荀两家交好,众人自然会认为是荀植背后给杨茂的小舅子撑腰。
其实经何玄一事,钟垚的办事能力叫他耳目一新,至少荀家子弟中很少有人能将事情办得这般干脆利落的。他很想将钟垚收至麾下,可他是杨茂的小舅子,难以收服。当钟垚来投他的时候,他简直不能太高兴,尤其得知钟垚与杨茂生了嫌隙的时候。
荀植踱步,暗自懊悔自己答应钟垚过于爽快,忘了他是何玄案的明面推手。荀植烦躁地掐着院中花草,绿色汁液沾满了指尖,黏黏糊糊的感觉让他更加烦躁。当荀府管家给他送来钟垚的采买书信时,荀植反而松了一口气——自钟垚入蜀采买,已经开始算光明正大为他办事,学子早就更加坚信何玄一事背后是他在谋划,针对钟垚的怒火怨恨十之**也早就反转嫁到了他身上。
所以不管他收不收钟垚的投诚,整件事,杨茂依旧干干净净,他却不明不白地背了所有的锅。
如今浮华案牵扯出荀家人,学子将何玄一事的怒火一并发作了,要求严惩,他只能认栽。
细细算来,杨茂这是要折了自己的羽翼,收为己用。
那些官员们虽被婉拒,但经过集体商议,还是从杨茂的话里品味出了一丝转机的味道,于是次日再次登门拜访。一众人在会客厅里挤挤巴巴地等了一下午,直至杨茂从外归来,皆齐刷刷站了起来。
这些人知道杨茂想要的是什么,但为了自家儿子,换个山头不算什么。
现在杨茂要拿一两个人作法,但对荀植来说,只能弃车保帅了。
李晏看着杨茂呈递来的处置结果,又听到钟垚已然投至荀植门下,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眉宇便如那香炉中升起的轻缕一般,悠远飘渺,看不真切。
钟垚这个人,太聪明,也太能干了。
那日杨茂进言浮华交会一事,他就已经起了疑心。直到入秋杨茂一直都是穿水色衣裳,这已经让李晏确认高盛已被杨茂收买。
既如此,为何不再借高盛的嘴用一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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