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太阳映照着橙黄橘绿的枫叶更是近乎刺目。谢明昭离开公主府时,心里总觉得好像哪里漏了风,一股凉意如蛇一般缓慢在身体里爬行着,不管外头如何艳阳高照,总觉得暖不透、化不开。
路过书局时,她叫车夫停下,在车上戴好幂篱后进了书局。话本子里的笑话叫她从。读到尽兴处,谢明昭干脆摘了幂篱。
“真巧啊!”
谢明昭被这声招呼拉回现实,见是霍衡,心中十分惊喜:“霍将军怎么得闲来这里?”
“你这样正对着窗户,我看着像你,进来瞧瞧!”霍衡凑近,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主簿只看经史子集,没想到所看的书竟是这般平易近人。”
微风吹动额间碎发,阳光透过窗户温柔地在谢明昭的侧脸上,映出一圈绝美的轮廓。谢明昭将书摊在案几上,微微低头,眼波微动,如春水映梨花。
霍衡失了神,直到谢明昭将一摞书塞进他手里时才如梦初醒。
“帮我拿一会,我去对面看看有没有什么新书!”谢明昭冲霍衡眨了一下眼睛,赶去了另一个书架。
谢明昭的指尖触及霍衡的手背,若有若无的体温激起酥麻的感觉。霍衡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也跟了过去:“你的俸禄全花在这上面了吧!”
“掌柜的,还有没有新的?这本书页都卷边了!”谢明昭忙着挑书,头也不抬地回道:“是啊,霍将军好心肠,愿意接济一下我这个穷鬼吗?我这几日顿顿去公主那里蹭饭,倒是省下不少开销。”
“不省些银钱增添妆奁吗?”
“公主倒是给了我不少,但是我实在用不惯。”谢明昭呵呵一笑:“宝马赠英雄,鲜花配美女。这些好东西还是美人们用最合适,用在我身上只能算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霍衡被这个词逗笑了,谢明昭喜滋滋地从店主手中接过新书:“可要来我宅子里坐坐?”
“主簿见招,理当趋赴!”霍衡笑着躬身施礼。
谢明昭笑嘻嘻:“哪里哪里,将军光临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
谢明昭招呼霍衡进书房稍待片刻,霍衡一进门便觉得耳目一新,房间不大倒是十分阔朗明亮。
寻常屋子皆要放置木架垂帘以作隔断,但谢明昭并未按此排布,只在正中间放了一张乌木雕花大案,一边设着白釉玉壶春瓶,瓶中插着几枝梨花,悠悠荡荡,如月似云,清冷静谧却又轻柔俏丽。案上另一边放着谢明昭收来的各种字帖,并砚台笔架笔洗,笔海内的各种毛笔插得如树林一般。那桌脚处设着一个冰裂纹卷缸,卷缸内养了几尾锦鲤。西墙是满当当的书架,东墙挂着谢明昭手书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八字柔中带刚、遒劲疏狂,与闺阁女子所钟爱的簪花小楷风格迥异。屏风亦非常见的美人美景或花鸟鱼虫,竟是二十四节气星图。窗下摆了一方小桌,桌上搁了一盆景,玫瑰紫釉花盆呈六瓣葵花样式,阳光透射在叶子上碧油油的,十分喜人。两边各摆了张椅子,方便客人坐了闲聊。
霍衡见到桌案上谢明昭留下的书稿,拿起一张看了,上面写着:“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
又有一行小字批注:“道在首,其为上下一心尔。”
霍衡反复品味着,略有惊讶道:“你的字竟这样好看?先前从裴清手上看到你写的令书,我还以为是你口述了别人代笔呢。”
“哪里哪里”谢明昭笑嘻嘻地摆摆手道:“我娘说,字是人的第二张脸。即便我长得丑,但只要我把字写得好看,别人在见到我之前也会以为我是个美人。霍将军也写个字来看看呢。”
这话答得风趣,霍衡忍俊不禁。桌上正好有笔墨纸张,霍衡坐下,撩袖提笔,乌黑的笔杆愈发衬得霍衡手指如玉石一般。谢明昭在他身后站着,指着其中一个字笑道:“若是下笔再轻些,必得行云流水之妙。霍将军是疏于练习吧。”
霍衡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故作摇头叹气道:“舞刀弄枪的手可抓不动笔杆,这写字还是交给文官去做吧!”
谢明昭听罢,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我小时候做不出诗,父亲就把我关在书房里抄诗,抄不完不许吃饭。那个时候几乎将家中所有诗集全抄完了,自然也就练出来了。”
“原来如此,那现在可会作诗了?”霍衡笑着铺开一张草纸。
“人家给个棒槌,我就当作针,我这样嘴拙的人,哪里会做什么诗呢?”谢明昭望向屋外,故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自嘲道:“我年幼才疏,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要不然哪里就劳烦霍将军在宴席上为我解围呢?”
霍衡又在纸上写了个“衡”字,谢明昭忍不住在旁边指导,见词不达意干脆凑过去握了霍衡的手:“要这样...”
谢明昭根本握不住霍衡的手,反倒是墨汁滴落在纸张上晕开一片。
两人都怔了怔。
谢明昭自忖自己有些好为人师了,略为尴尬地松了手。霍衡转过头来看她,她侧着身子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眸,二人近在咫尺,鼻息相闻。
霍衡眼尾余光注意到桌案上摆着的瓷娃娃,嘴角不觉扬了起来。谢明昭一时慌乱,故作漫不经心扯了一张纸,随意写着。
翰动若飞,纸落云烟。
“更受昭华玉,还披兰叶图。”霍衡轻声念道:“你也喜欢庾信的诗?”
“哦?霍将军也喜欢么?”
“失意之人,多少有些感同身受罢了...”霍衡将目光投向墙上所挂手书,好奇道:“主簿也喜欢武侯?”
“当然!”
“那你觉得他的人生是完美的吗?”
“完美?”谢明昭有些意外,细细品味着这个词:“为何如此发问?”
“他南征北战,操劳一生,到最后也没能实现愿望,一辈子的努力付诸东流,实在可惜。”
“人生没有十全十美,不过我觉得,在旁人和后人眼中的遗憾和失败,在他自己眼中倒未必如此。”
“此话怎讲?”霍衡搁了笔,目光因谢明昭的言语而闪烁了一下。
谢明昭整理着书架,将新买来的书一一放了上去:“每个人心中对成功的理解不尽相同,我替他惋惜,不过是自作多情。他自己内心足够自洽充盈,一生都带着无比清醒的认知做着自己爱的事。众人哀叹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想他如此操劳,实则是无比自以为是地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他。可若他从未出山,只在山野田林间做一家翁,那真的是他心中所求吗?终老于山林之间,一身才华却不能济民安邦、如愿以偿,于武侯自己来看,那才是真的可惜。罔顾武侯之心,要求武侯顺从自己的意志,这种期待又何尝不是一种微妙的暴行?”
“‘出身未捷身先死’,壮志未酬,实令人抱恨。”
“话虽如此,他结局未能如愿,可私以为,从始至终,他的心都不是漂浮的,这就足够了。”谢明昭转身,澄澈的目光迎上霍衡略微失神的眼睛:“霍将军为何如此在意他人看法,为何要将自己人生的自主和评说让渡到不相干的人手中,成为受他人言语摆弄的奴隶?”
霍衡微微一怔,细品着谢明昭的话,良久,俊朗的面容焕发出珠玉般温润光泽,眉目舒展而开:“你懂他,也懂我。”
“不敢说懂,只是世人常常自作聪明地按着自己的心意将一个人涂抹得面目全非,这份心意或是出于喜欢,或是出于憎恶,或是出于私心为了某个目的。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能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算得上功德圆满!又何必为不相干的人和事搅乱自己的本心?”
霍衡的目光久久在她身上流连,眼星星点点的笑意迅速在眼波聚拢。她抽了一卷书,倚靠在书架处随意地翻着。她算不上美人,额头太饱满,鼻梁太直挺,可只是无端站在那里,莫名地叫他心安——就像她刚刚说的,自己一直漂浮的心,此刻竟是定下来的。
许是因为,与她相谈,如饮美酒,不觉自醉,谈笑间,仿佛天地也跟着宽阔了起来。
霍衡望着她,眸光温柔,眼中再也装不下其他人——这种感觉让他贪恋,不管吃饭还是睡觉,脑海里总是浮现那一个人的样子;不管身边围绕了多少人,想听的,只有那一个人的声音。所以中午当他在街上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心都要飞了起来。
原来,想,就是这般感受。
“啊对,那次寿宴,还要谢谢你替我解围。我也没什么稀奇的礼物要送你,就这几本字帖,你看看可还有喜欢的。”谢明昭诚恳道:“桌上的摆件都是殿下给的,就算你看中了,我也不舍得送给你。”
一盏茶的功夫,谢明昭就招呼了月竹送客。霍衡拿着字帖,有些哭笑不得。他低头摩挲着字帖上沾染的些许墨迹,无声地温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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