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知遇

这年秋天,文渊阁突然多了几个小厮,说是稷下学宫学子们对擂论道,华阳公主很感兴趣,要看一看学子们的策论。奈何学子众多,这些长篇大论她实在看不过来,便干脆安排了人手帮着抄写摘要,介时将抄好的策论简本送至公主府上。

“又是给别人做嫁衣裳!”其中一人一边搬运一边抱怨道:“咱们抄了这样多,累得要死要活,可到底是那些学生们得了公主赏赐。”

“怎不叫他们自己简明扼要地重抄了送来,非得再兜这么一个圈子?”另一人看着如小山一般高高摞起的文稿,心里发怵,不自觉地左手护了右手手腕转动揉按,唉声叹气地咕哝道:“这么多!”

“你不知道啊,上次公主也是叫他们自己写了呈上来的,但这些学生生怕自己展现得不够,几行字展示不了自己全部学识,你猜怎么着!那些学生交上来的,竟比原稿还要多,都是乱七八糟地添了许多不相干的话。”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即便少些了几句话,也不打紧。那么多策论,公主又怎知少了那句话!”

“正是此理!”

那三五个人在一层的桌子上摊开了密密麻麻的策论,谢明昭在二层看得有趣,便下楼道:“各位大人,不知在下能不能看一看?”

这声音把那些人吓了一跳,但见是个小丫头,便也放下心来,笑道:“拿去看吧,只是我们刚刚的话可不许对外人讲!”

“那是自然!”谢明昭笑着捧了一卷,细细研读了起来。

“你识字?”

“是!”

“不如一起帮我们抄一抄如何?”

“这,可以吗?”

“那有什么不可以?”那几个人正愁没人帮他们分担,忙不迭地归拢出一摞策论,放在身后的空位上,又搁了纸笔,笑道:“左右闲着也是无事,不如看看这些学子们写了什么!”

“好啊!要是各位不嫌弃,大可将这些策论留下来。我日日住在这里,晚上也可以帮着抄一抄。”

但见谢明昭坐了下来,那几人相视一笑——这小丫头倒是傻得很,竟主动找活干。

“好好好,你大可放心抄。明儿我们再来的时候,给你带些点心!”

“那就先谢过各位了!”谢明昭笑嘻嘻地摊开了纸,眉眼弯弯,十分讨喜,又道:“不知各位可否再带来些朱砂?”

一人哄笑道:“你要朱砂做甚?还当自己是皇帝批阅奏章吗?”

虽说如此,不过第二日他们还是如约给她带来了朱砂。有了谢明昭兜底,当中有些人偶尔干脆偷懒不来了。谢明昭也没问自己要抄多少,只是有空便坐下来,将那些人桌上的策论一并整理了抄了。偷跑出去的人回来时,见自己那份已经被谢明昭做了,喜不自胜,也未细看,匆匆又抄了一天便赶在日子前将这摘录送去了公主府。

隔了两日,华阳公主着人来问,这摘录是谁抄的。

那些人跪在地上,只听得传令官语气冰冷,似是抄录一事惹得华阳公主大为不悦,众人一时间大气不敢出,纷纷低了头偷偷瞄对方。终于,在互相递过眼色后,道:“是文渊阁仆倧所写!那几日我们有人感染了风寒,恐耽误了日期,那人就主动把活揽了过去,代笔写了几页。”

“把她叫过来!”

传令官扔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只留下一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罢,这篓子是她自己捅的,咱们也不能白白担了她的过错不是?”一人擦了擦额头冷汗,自言自语,似是宽解自己道:“要怪,只能怪她自己运气不好!”

众人心中惴惴不安,却也只能应声附和——他们倒不是在担心谢明昭会受什么惩罚,只是担心她为了脱罪将自己偷懒的行径一并说了出来。

谢明昭早起,正在池沼便拿树枝拨弄锦鲤玩,却见那日抄书之人急匆匆赶来,面有焦色,道:“你呀你呀,华阳公主要见你!”

听到这句话,谢明昭也一愣——她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只是看来人语气,似是自己是大祸将至。

“你呀,非要用什么朱砂,触了公主的霉头!如今华阳公主怪罪下来了,还连累我们哥几个收拾烂摊子!”那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快快跟我去公主府请罪!”

“好!”谢明昭也慌了神,忙将文渊阁锁了,便上了那人的马车。一路上那人絮絮叨叨个不停,谢明昭也是满怀歉意,并再三保证确实是自己自作主张,与他们无关。听到谢明昭如此说,那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反出言宽慰道:“你就说是新来的,不知这里的规矩,华阳公主向来宽待下人,想必也不会给你太重的惩罚!”

谢明昭在蜀中四年,自从那日去了文渊阁,便再也没来过公主府。如今公主府已经修葺完毕,自然是气势恢宏,彰得天家威仪。谢明昭强作镇定,垂首跟随传令官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房门,不敢抬头看一眼。

终于,传令官在一拿金线绘了鸾鸟的房门前停下,幽幽道:“进去吧!”

谢明昭小步急趋,绕过了山水屏风。一女子端坐于高堂之上,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眼眸宛若星辰。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发如浮云。只鬓侧簪了一朵蜜合色绢花,此外虽别无装饰,却也是端庄威仪、气度高华。颔首浅笑间亦是不容多看的尊贵感。

华阳公主典雅大方地坐于深色檀木案几之后,整个人宛如一颗莹莹生辉的珍珠。

点到为止的艳,不可方物的美。

谢明昭忙低下了头,屈膝行礼。

“过来,伺候本宫笔墨!”那女子开了口,声音如敲冰戛玉。

谢明昭不敢多言,只是垂了头,跪在桌几旁拿起墨条在砚台上打了圈。屋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墨条与砚台摩擦碰撞的喑哑沙沙声。

“殿下请先试试浓淡,若是淡了,奴婢再重新磨。”

李维桢拿笔试了两下,暗自惊奇这是第一次召她伺候笔墨,第一次近身侍奉便能磨出的墨便如此浓淡刚好。

“这墨倒是磨得刚刚好,可是有人教你?”李维桢有些惊诧一个奴婢竟懂得笔墨之道

“回殿下,奴婢在家时常以写字为乐,故而略懂些。殿下这墨是长条状的五石漆烟墨,研墨时墨身要垂直,要重按轻转,先慢后快,不可急性。研快了墨汁粗,而且浓淡不匀。墨锭每次磨过之后,墨汁缓缓地回流到磨痕里来,或者墨汁保持不动,就算磨浓了。”

“哦?抬起头来,叫本宫瞧瞧。”

谢明昭抬眸,虽非绝色女子,可看她眉眼,就知她极为聪慧。

“好一个秀丽的姑娘!”李维桢感慨,语气不觉又柔和了几份:“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谢明昭。”

“你可知我为何叫你近身侍候?”

“回殿下,奴婢不知。”

“这些策论可是你摘录的?”李维桢笑着拿出朱笔批注文章,眼眸中满是掩不住的赞赏之意:“本宫很是喜欢你这样做事条理妥当的姑娘。以后,你就做本宫的近侍秘书,跟我做个伴吧!”

那日李维桢翻开送来的策论时,心中略有惊诧。

大部分的策论按照观点分门别类,中心观点以朱砂抄了,引经据典的内容只用黑墨摘了重点,黑红相间,甚是清晰明了。那字写得俊秀飘逸,单只看字也觉得赏心悦目。李维桢觉得有趣,便继续翻阅着,当中竟掉出一张目录,上面写了各学子的姓名题目。有文笔斐然或是见地不俗者,题目旁还有朱砂所做批注,撮其要,删其繁,提纲契领,言简意赅,条理清晰,一目了然。李维桢按着题目所在的分类,从持肯定观点的那一摞中找了,不一会就找了出来。李维桢暗叹抄书人心思玲珑,心中存了赞赏之意。剩下的策论便不似这般安排,纸张上抄了些许只言片语,也无甚章法。

李维桢知道这些人的心思——有油水的活倒是抢着干,心思一个赛一个细,可一到这样抄抄写写的活计,就纷纷起了偷懒耍滑的心思。她能理解,且抄书这种事也不便过分苛责,只是到底还是想见见用了朱砂的抄书人。又恐那群人见有赏赐,便欺负那抄书人行冒名顶替之举,就故意做出佯怒之状。

李维桢笑着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秋波善睐,神光动人。山眉水眼间,不由谢明昭拒绝,只是谢明昭并未当即跪地谢恩。

“怎么,你不愿?”

谢明昭犹豫小声道:“不,奴婢,只是,只是不知为什么...”

“为什么?”李维桢没想到谢明昭会这样想,愣了一下,突然爽朗地笑出了声:“因为我喜欢你啊!”

其实,从听到她的名字起,她就喜欢上了这个姑娘。

世人皆要求女子多以柔美妩媚为佳,可她心里到底是不喜欢。当眼前的姑娘说出自己名字时,她只觉眼前一亮。

“昭昭如日月之明,离离若星辰之行”。

女儿家的名字就应该这般宏大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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