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晨风仍带有些许凉意,吹得脸颊一阵阵发紧。昨晚蒙蒙一夜春雨,朱紫色凤仙花凝了清露,浸润透了水色,更见娇俏艳丽。
“今日拜见,切不可惹恼我家王上啊!”
谢明昭收了折扇,掐了一只凤仙花在手中把玩,湿润的空气满是清甜芬芳:“今天一早在馆舍,段大人已经嘱咐多次了。”
段珪继续唠唠叨叨:“你可千万不要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到时候终究是我这个老实人夹在两边为难。”
白丕,阮桓等人早已在议事堂正襟危坐,段珪引谢明昭入。
“这是谢大人,这是郭大人!”
谢明昭身着水蓝色文人服,稳重清秀,风姿潇洒,俨然一清俊书生。众人相互施礼,分主宾落座,谢明昭面带微笑,端坐不语,只是稳重地巡视着堂内众人。见众人神色各异,谢明昭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早已想好了此番应对之策。
白丕欠了欠身,道:“谢主簿!”
谢明昭嫣然一笑:“白大人,有何见教?”
“闻中原人最好礼仪,子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白丕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旋即大声道:“周国以一女人为使臣,岂非蓄意辱我南诏?”
全场顿时有些许躁动,窃窃私语之声此起彼伏。
“女人抛头露面,实在不雅。”
“周国是没人了吧...”
“不过头发长见识短罢了...”
此时,白丕脸上已然露出得意讥讽之色。
谢明昭心中暗想:白丕是南诏王手下第一谋士,更是白氏家族族长,如不先说服他,又怎么说得动南诏王?于是撑开扇子,掩面而笑。
“贵国学习礼仪只学习皮毛,故而发笑。”谢明昭旋即收敛笑容,正色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实是不假,女子不明事理自然与小人一同视之。然则女子粗鄙短浅并非女子之过。人自出生便开始启蒙教化,然则学堂之内多为男童,却独不见女童。男子享有家族供养读书明理,然女子却被拘囿于庖厨后宅之内以供养男子。男子享有的资源女子并不曾享有,岂非刻舟求剑?我朝公主开设学宫,不拘男女,但有好学求贤者,皆可前往读书求学。南诏国重金求购的蜀锦乃女子织就,南诏国人人传颂的《彩书怨》一诗更是女子所作。我朝任人唯贤,有德有才者居之,而非以男女之别论高下。白大人此问,岂非是鸡肠鼠肚?”谢明昭似笑非笑地拱手,扫视殿内群臣。
“汝等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怎能不令人发笑?”
阮桓不怀好意地笑道:“我曾听闻谢主簿在学宫辩论,似有归顺我南诏之意,为此还惹得学宫众人不快。看来谢主簿也是仰慕我南诏啊!”
“在下对南诏风光确实仰慕已久,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谢明昭啧啧称赞道“南诏盛产茶叶,有滇红、绿茶、紫压茶、花茶诸多种,当中尤其普洱茶更是风靡我洛京,只是...”谢明昭话锋陡转:“南诏长于茶业,却短于盐业...”
谢明昭并未管众人脸色,继续说道:“我听闻贵国虽有咸池,却不解制盐之法。南诏将咸池水淋洒在木柴上,然后将木柴烧成木炭,再从木碳上刮取盐粒,只是这样制成的盐混入炭灰,色灰而味苦,品质低劣。牲畜没有盐吃,就要多病减产。我观沿途百姓,多有皆有四肢无力、身体浮肿情况,如此身体状况等来年开春耕种不知还要如何。”谢明昭轻抿一口茶水道:“普洱茶果真名不虚传,但一国无茶可,无盐却是万万不可。”
“若是南诏愿与周国交好,两国可互通有无,连制盐之法亦可传授。”谢明昭放下茶杯,瓷器与桌案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轻笑揶揄道:“这茶碗,是我周国景德镇所产。看来贵国是以使用我周国物产为荣啊!”
被谢明昭戳了痛处还反将一军,众人气焰顿时灭了一半。只是议事堂内气氛仍旧紧张。谢明昭见阮桓口噎,并不放过,走至他身前笑着说:“昔日西戎串通摩梭女国封了盐井,南诏不敌,只得忍气吞声。阮大人主张向周国求和,今又主张与西戎结好以抗衡周国,看来是墙头草之病复发尔。”
以利益为先是小国正常操作,只是被谢明昭这样当众拉出来嘲讽背信弃义属实难堪。阮桓是被谢明昭数落得面红耳赤,低头沉默。
突然,席间一人猛然站出:“谢明昭,你别欺人太甚!”
“哦,是步大人,失敬失敬!”谢明昭笑呵呵地拱手道:“我曾闻步大人以舔舐羊皮口袋的方法裁断这装货口袋究竟为屠户所有还是盐商所有,当真佩服至极!不知步大人对在下有何见教?”
“倒还真有一案要与谢主簿商议”步芝阴阳怪气道:“前些日子一捕快将一群蟊贼送至我这里,询问得知竟是周国人。看来周国人很擅长行不义之事啊,莫非周国礼仪之邦便是教国人到他国行窃么?”
一时间众人哄堂大笑,都在等着谢明昭面皮薄,架不住讥讽自乱阵脚。但谢明昭倒是不急不徐,笑眯眯回答道:“诸位可曾听闻周国有句古话,叫‘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同样的果子,长在淮南果实就无比甘美,长在淮北就又酸又涩。”
众人只当谢明昭答不上来只得岔开话题,步芝也准备继续发难,却不料谢明昭狡黠一笑,“我周国政治清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怎么周国人到了南诏就开始盗窃了?真是奇怪,许是水土所致罢。”
步芝语塞,垂首忿忿。不过坐席中忽又传来一声,言语温和,问道:“今日观谢主簿言辞犀利,必是学富五车。刀某还有一事不明,还想请主簿指教一二。”
谢明昭循声望去,拱手施礼:“在下才疏学浅,不敢言指教!”
“贵国阴阳之学,博大精深。在下不才,也破知阴阳对立、相冲和转换。只是这阴阳,因何生,何时生;因何灭,何时灭?还请主簿指点一二!”
“我从不谈那些虚妄之事!古之圣贤论天地阴阳,非为此幻灭无常之事,而是因天地万物既生生不息,人在其中,教导后来人需学得顺应天时,以求寿祚百年,亦要求君主效法天地之道,使人间太平,从而使天地化育尽善尽美;负隅顽抗,与天意作对者,又有何好下场?”
段珪笑道:“主簿似话中有话?”
“这说明段大人是聪明人”
“天地阴阳,何时而生,何时而成,何时而灭,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既然前人、今人和后人都不知道,为何不谈论些合乎国计民生的问题?天地阴阳调和,万物才会有生机活力,为君之道在于激发百姓活力而民殷国富,如此方能生生不息,国祚绵长。”
陈骏起身道:“谢主簿所言,皆强词夺理,不是正论,诸位不必与一女子计较!”
这句话似是宽慰被谢明昭力挫的众人,又似是给自己撑腰。谢明昭亦知陈骏欺她女儿身,只是淡淡笑道:“听陈大人之言,似是女子必然不如男子,我也不欲辩解。只是按陈大人这说法,我一介女流在国家大事上尚且知利害明是非,那诸位岂不应自觉羞愧?”
谢明昭知这群人并非为长远之计,只是西戎人用金银珠宝拉拢,环视一圈,幽幽道:“莫非在座各位有私心,不敢当众说出?”
陈骏咬牙切齿却也一句话也说不出,谢明昭折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慧黠地眨了一下。
她很喜欢看她戳中对方心事,对方却又奈何不得她的神情。
“如此步步紧逼,岂非存心失了我南诏的待客之道?”
此话一出,原本私语嘈杂的厅室登时安静下来,谢明昭逆着光线看去,一个广额阔面的男子大步走来,身后侍从十余人。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群臣无比乖顺地起身,急趋向前躬身行礼。谢明昭在众人行礼之后亦拱手作揖。
“公务缠身,故而来迟,还望谢主簿莫怪!”
谢明昭摇着扇子,心中了然。
哪里是公务缠身,分明是故意要挫一挫她的锐气,给她来个下马威。若是她毫无招架之力,自然是见不到南诏王之面的。
谢明昭毫不露怯,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相貌堂堂,不怒自威,心中早已做好了盘算。
一国之君,城府颇深,只能以言语激之。
“只是刚刚诸公逼问得急,不容在下不答。”谢明昭娴雅地将折扇侧覆于手上,行礼如云,端方无比。
段珺使了一个眼色,段珪心领神会,众人纷纷退去,空荡荡大殿内只有段珺段珪和谢明昭两人。
段珺本以为周国派一女子前来是蓄意藐视南诏,段珪极力劝解他才怒意稍平。今日他故意来迟,暗中观察。谢明昭对答如流不由得令他心中暗暗赞叹。她从容洒脱地立于厅堂之上时别是一番风姿,即便一言不发,也是令人不可轻视的气度。眼前女子容貌不过中人往上,但气定神闲、自信明媚,如带刺玫瑰,此刻段珺觉得后宫佳丽到底不过是木头美人罢了。
南诏王并未让谢明昭起身,似笑非笑地问道:“谢主簿,侍奉无道之君一定很辛苦吧”
谢明昭知道他这是有意刁难,自行收束了行礼的身段,直起身子,浅浅一笑道:“一拜一起而已,比之南诏大臣,算不得辛苦。”
“你!”
段珪在旁边疯狂使眼色,听到谢明昭的回答后更是暗暗叫苦不迭,只得用手扯一扯谢明昭的衣袖。奈何谢明昭只是狡黠地回头看了段珪一眼,而段珪以眼神强烈谴责谢明昭不守承诺。
谢明昭有意激段珺道:“想必方才王上也都听到了,天地阴阳,道法自然,说的也正是治国之理。如今王上左右摇摆不定,若是舍近求远,陷百姓于战火,他日史书一册,不知要作何评价。”
南诏王怒极,豁然起身。霍衡已先一步将谢明昭护在身后。谢明昭亦起身,躲于霍衡身后,只是微微侧身冲段珺露出一个烂漫笑容,南诏王气得当即拂袖而去。
段珪急得责备谢明昭:“主簿真是荒唐。我多次叮咛,主簿就是不听。今日若不是我家王上宽宏大量,定然责罚。主簿所言,未免也太藐视我主了!”
“王上是南诏英主,又岂会舍本逐末、置百姓于水火?适才所言,不过故意为之,王上远见卓识,有容人之量,岂会轻易为我等言语中伤?我观王上,似为南诏盐业商业苦恼,我有一法可解王上心中之急,只是贸然说出,王上必虑我心不诚,故而出此下策,还请段大人辛苦,代为转达!”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