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落定

氤氲雨气透过车帘,李维桢定定看着远处田垄中躬身劳作的身影,心中思绪翻涌。

春天是带给人希望的。

李维桢拿着那把幽幽闪着寒光的匕首,毫不犹豫地一把扎进自己肩膀。

鲜血登时汩汩而流,染红了碧色罗衣。

她的主簿为她流了那样多的血,她的血同样也可以为她的主簿而流。

既然她的主簿想让王家人伏诛,那她可以,让她自己的血,成为刺向王家的致命一刀。

金銮殿百官肃立,唯一可听到的便是偶有的衣角悉窣之声。李晏把玩着案头玉龟,漫不经心地望向殿外。

“桢妹,何故来迟?”李晏不悦道。

李维桢款款下跪,仪态端方,唯有肩膀处十分僵硬:“臣妹来迟,非有意为之,还请陛下恕罪!臣妹进京,路遇行刺,故而耽搁了些许时日。”

此言一出,如一颗巨石投入平静湖水,登时掀起汹涌波涛。

“行刺?快将公主扶起来,赐座!”李晏急道:“可知何人所为?”

李维桢轻轻摇头,婉声道:“臣妹不知,这刺客来得奇怪,臣妹是出城十余里遇到的。”

杨茂微微摇头一笑:“殿下主持侵地一案,看来王皓之这是急了!”

“王大人与杨大人无冤无仇,杨大人为何要行陷害之事?”荀植闻言,急忙持笏出列,辩解道:“陛下,王家向来恭敬勤勉,焉敢有此悖行?纵在惊惧之下出此下策,这般明目张胆地刺杀殿下,岂不是引火烧身?臣以为,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哦?荀大人以为,是本宫自己刺伤自己,来陷害王大人么?”李维桢神态自若,凤目微扬,狭长漂亮但杀气却若隐若现,琥珀色的瞳仁如秋水一般凌冽,又像刀锋一样锐利。

“臣不敢...只是陛下,此事着实蹊跷,求陛下明察!”

杨茂看了眼荀植,朝李晏拱手道:“陛下,臣听说公主女官曾当街遇刺...”

“桢妹,可有此事?”

“回陛下,确有此事。”

“为何不见你在奏折提及?”

“臣妹以为,女官事是小,不误农忙是大,因此只想着不负陛下所托,尽快了结侵地一案。当街行刺之事,臣妹揣测,许是因为臣妹命她查抄隐没田产、收监王氏族人,才招人忌恨,引来杀身之祸。”

“这就是了!此番行刺女官不成,王大人便将主意打到了公主身上。纵使不是王皓之指使,也必是榻手下不甘被收了田产的族人所为!”杨茂再次拱手,言辞恳切道:“王大人连自己手下都掌控不住,便可知平日里是何种模样了。这瞒报的田产,怕是比殿下查抄出来的只多不少!”

李维桢对杨茂出言相助并不惊诧,只是他不遗余力、字字暗藏机锋,李维桢不由得重新打量了他两眼。

锦绣官袍,容貌俊雅,身姿特秀,翩翩然若神仙之概。

“殿下冰雪聪明,焉不知一旦接受这些人证,必有性命之忧?荀大人在京城,而王大人却远在巴蜀,正所谓,鞭长莫及啊。若不秉公处置,荀大人难逃纵容之嫌。叫百姓寒了心,伤的到底是陛下和国本。”

杨茂又转身对荀植道:“荀大人,事已至此,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荀太傅治家有方,荀大人家风清正,非任人唯亲、是非不分的庸碌之辈,想必不会包庇国家蛀虫吧!”

杨茂向李晏拱手道:“陛下,臣偶然得了一账簿,还请陛下过目!”

李维桢有些惊恍——她隐约猜出了那本簿子里写的是什么。

李晏开始时还漫不经心地翻着,翻到中间时脸色越来越深,眉头越来越紧,到了后面眼眸晦沉如海。整个大殿只听得见沙沙的声音,像是雨滴打到树叶上,又像是肉铺里骨头断裂的声音,明明是最细微轻巧的,却叫殿中站着的所有人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杨茂微微一笑,看了眼尚不明所以的荀植。

这上面仅贪墨赈灾粮五十万石,灾银三百万两。更有所兼并的土地无数,李维桢所查处的,不过九牛一毛。

“杨卿,这账簿是哪里来的?”

“陛下,钟垚钟大人在巴蜀为陛下采买金丝楠木,那日...”杨茂故意顿住不说了。

其实当他有从龙之功,一跃成为世家领袖时,他就已经萌生出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要让杨家也快速崛起如荀家一般枝繁叶茂、树大根深,成为百年不倒的家族。只是养料就这么多,他杨家若要取而代之,就必须要将荀家这个主干砍倒。

他决定先从支干入手,一点点斩除荀家的左膀右臂。

王家作为荀家在西北的哨点,不管是从粮食上还是军资上都为荀家敛了无数财。况且陛下早有整治之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因此他早早就在广阳粮庄安插了自己的人手,暗中抄录了所有的进账出账,只为了今天这一天。钟垚投靠了荀植,到底会成为心腹之患,这个节骨眼上提及钟垚,不过是想借荀植的手将他彻底拿下来。

“幸而王家不知,否则,只怕臣也要如公主殿下一般了。”

“抄!”李晏面带微笑地轻轻从嘴里吐出这么一个字。

巴蜀百姓听说王家被抄,皆欢天喜地,奔走相告。只有被抄的王家宅子里哭声一片。

这个盘踞在巴蜀的王家,就这么倒台了。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这已经不算查案了,应该叫,清算。

“亲蚕典虽是杨妃娘娘主持,但娘娘还是不能太素净了,娘娘下午还要主持招待那些命妇们呢!”

“你说的是!”郑云舒偏头端详镜中的自己,笑道:“陛下近日冷落荀婕妤,杨妃又是个不爱见人的,宋宝林位份低。本宫自然不能让陛下失望。”

“这亲蚕礼本应皇后主持,可后位自陛下登基便悬置。荀婕妤想做皇后,想和陛下生同衾死同穴。”郑云舒看着自己手指的凤仙花染料,嗤笑一声:“陛下若是想,早就立了,何至于后位悬置这么多年?”

荀意不在,郑云舒只觉得少了些意趣,可又觉得神清气爽。

杨妃性子孤僻,从不见这些命妇,因此往昔都是荀意负责,她在下首作陪。如今荀意被李晏冷落迁怒,这个接见各府命妇的宴席是她的主场。整个宴会数她最尊,她不再需要费心带动气氛,命妇们也是对她百般讨好,各种妙语连珠逗得她掩袖而笑。

郑云舒回到丹桂殿只觉得腰酸背痛,吉服金冠虽然沉重,却叫她心里十分畅快。碧霄一边伺候郑云舒卸去钗环,一边笑道:“娘娘,今天下午这出戏真是好,冲冠一怒为红颜,奴婢觉得袁愉为了心爱女子羊婉瀴做到这个,当真是用情至深了。”

“要么是写戏的人不懂权力,要么是袁愉没体会过权力”郑云舒轻蔑一笑,不屑道:“体验过权力在手中流淌支配的人,怎么可能会一怒为红颜呢?即便冲冠一怒,也不过是得了一个佳人,可若是手中有了权力,就可以永远拥有美人。”

“这出戏的结局,本宫也不喜欢。一人做事一人当,明明是袁愉做的事,为什么要羊婉瀴被骂红颜祸水?”

“娘娘睿智,奴婢敬服!”

谢明昭跟着李维桢再去视察农田时,曾经门庭若市的王家被贴上了封条,原本金光灿灿的匾额也没了——春天又到了,院子里的花还照常开么?

谢明昭突然有些惊恍——她的手依旧白净,殿下的手也依旧细腻。

那些被没入乐坊为奴为婢的王氏女眷,重复着她与妹妹的故事的女眷,谢明昭已经许久没睡熟过了——因为午夜梦回的时候,恍惚间听到她们在自己耳边呜呜咽咽的哭着。

似乎,她成了自己曾经最怨恨的人。

向来素面朝天的她,已经开始叫月竹每日清晨帮自己调了胭脂,细细遮住自己眼下的乌青。

经历了旱灾,李维桢愈发重视水利灌溉。沿岸那几个新渠是她一手经办的。夏天即将到来,若是不够牢固,暴雨时堤坝倾塌,施惠百姓不成,反倒酿成灾祸了。

“这小姑娘怎么就一个人啊!爹娘呢?”

小姑娘红了眼眶,死死咬了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管理流民的小吏忙解释道:“她娘俩是逃难来的,昨儿个那妇人得急病死了,今儿一早便拉去山岗里埋了,只留下这个娃子一人。”

李维桢蹙眉,道:“她这样小,怎能做工养活自己?罢,接我府中来吧!”

“殿下不可,这些流民虽说已经安置了一段时间,但到底来路不明,伺候殿下的人一定要查明出身才可以...”小吏急道。

“殿下,送我那里吧!正好能和月竹做个伴!”谢明昭蹲下,轻轻擦拭着小姑娘的眼角:“以后多个姐姐疼你,好不好啊!”

小姑娘听谢明昭语气温和,动作也轻柔,像极了娘亲。此刻再也憋不住自己的难过,泪水如决堤河水一般浸湿了并不干净的小脸。

“莫哭莫哭!”谢明昭对身边侍从道:“去谢宅知会月竹一声,叫她备好冻热水和衣裳!”

小姑娘受宠若惊,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应,小小的身子跪了下来。谢明昭忙将她搂在怀里,道:“莫跪!从此以后,你就叫月兰,跟在我身边!”

“好,这孩子便交给谢主簿了!”李维桢放下心来,转头又对小吏道:“本宫既受百姓供养,自然要庇护百姓!既然这件事本宫瞧见了,本宫必须要管!你们都是大周的子民,本宫做公主一日,便会庇护你们一日!若是你们有才学、有武力,都可以来找本宫,本宫会量才举荐你们入仕!”

看到乌压压下跪称颂的流民百姓,扪心自问,李维桢胸中的那团心火愈烧愈旺。

这些是她救下的百姓。

这次,她赢了;往后,她也不想认输。

“谢主簿,我想...”

“不管殿下做何选择,我永远陪在殿下身边...”

李维桢肃声摇头:“这一步可不好走!扶摇九霄,也是众矢之的。你若...”

“殿下所想,也是我心中所想!”不待李维桢说完,谢明昭便出言打断,无比坚定道:“只要殿下想好了,我会永远护着殿下。哪怕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

明明她是罪臣之后,却能得公主赏识,推心置腹,万千信任。

她怎能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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