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农时一天天逼近,为了不耽误农事生产,公主府更是没日没夜地清算着土地以及应当罚没的家产。
谢明昭从公主府回到家中倒头便睡,月竹心疼谢明昭这般辛苦,便没有叫醒谢明昭。谢明昭一觉睡到午时,一边埋怨月竹不叫醒自己,一边急急忙忙沐浴更衣。谢明昭一边等头发干,一边继续拿了记了土地和流民数的账簿核查着,避免遗漏和不均,确保人人皆有地可种。等到头发完全干了,月竹与她简单绾了个发髻,簪了两朵珠花,收拾好账本就送谢明昭上了裴清候在门口的马车。
霍衡自一个月前与谢明昭爬山后,便再没见过她。又听裴清说她今日休沐,特地与裴清一起送她去公主府。睡饱了觉的谢明昭只觉得神清气爽,便趴在车窗上与裴清说笑。
“这以前丢到车上的果子裴郎应该是吃不完的吧,什么时候给我家月竹送一些?”
霍衡心中醋意萌发,只觉得这话听得刺耳,骑马仅在车舆后远远跟着。
就在隐约可见公主府的路口,突然一人抽出白刃,猛地冲上前朝车舆削去。裴清来不及反应,驾前马匹后腿上血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玫红色的马肉映着白色皮毛甚是触目惊心。饶是训练有素的公主府御马,此刻吃痛,狂嘶不已,剩下一匹马亦是惊慌失措,跟着那匹受伤的马一起开始横冲直撞。
裴清被掀翻在地,谢明昭在车舆翻到之前,跳了出来。
来人怕谢明昭脱离控制范围,一个眼神递过去,埋伏在街坊小巷中的人心领神会,立刻搭弓就射。谢明昭肩胛中箭,疼得她几乎昏死过去,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裴清离得远,来不及相救。谢明昭伏在地上大口喘气缓解着疼痛——对方布置周密,只怕今日在劫难逃了。
背后马蹄声渐近,突然谢明昭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提上了马背
其余手下试图拦阻,但霍衡抽了腰间长剑,寒光闪闪,一时间众人亦不敢靠近。有乔装打扮混迹于百姓中刺客试图放冷箭,但被为首者制止。
若是再牵扯上霍衡,这事就闹大了。
肩膀上的伤口疼得实在厉害,谢明昭扭曲蜷缩着身子想要缓解那股钻心的疼,但马背颠簸一次,她就要嘶嘶倒吸一口凉气。
那一箭射得极深,浅色官服已经被鲜血洇透,洒落在袍角的殷红如春日桃花一般。
霍衡下马,抱了面色惨白的谢明昭大步进府。公主府众人见谢明昭肩头一支箭矢、浑身是血,纷纷吓了一跳。不待霍衡吩咐便已经有机灵的去请了穆白。
李维桢去了文渊阁,一时间也赶不回来。
霍衡将谢明昭轻轻放在榻上,谢明昭疼得嘤咛了一声。霍衡焦灼地在榻前等了片刻,可穆白从医馆赶来至少需要一刻钟。府中女侍见了如此鲜血伤口皆被吓软了,而霍衡在战场上处理过箭伤,当即命人端来热水,又吩咐小厮骑了他的马去他府上取了金疮药膏。
幸好不是要害,只是伤了皮肉。霍衡先是折了箭羽,但无论他再怎样小心,还是牵扯到了皮肉。
谢明昭疼得一哆嗦,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虽有男女之防,但此刻也不顾了许多了。
霍衡怕弄疼她,执了剪刀从袖口处开始剪她的官服,一直剪到伤口处。原本圆润白皙的肩头被箭矢扎透了,一片红色。
衣襟下面就是起伏的胸口,霍衡呼吸微滞,旋即摇了摇头,凝住心神,扯了纱布缠裹了止血。
正待挑开谢明昭的中衣为她擦拭伤口,手腕却突然被握住。
谢明昭哑着嗓子颤声道:“不,不要...”
霍衡收了手,心疼道:“好好好,我不动了,你省着些力气,穆白一会就到!”
裴清与穆白同时进府。
裴清提了一个张口之人——其余者混入百姓中顿时不见了踪影,他只抓到了这一个,当即卸了他下巴抠出他口中毒药,如扲小鸡一般将他丢至院中,吩咐小厮将他捆了。
穆白背了药箱步履急促,进门时差点跌倒。
“穆大夫!”
穆白径直走至榻边,先是把了谢明昭的脉,又看了看那箭簇,才稍稍放下心来,回应霍衡道:“还好只是皮外伤,只是这扎得太深,需要剖开皮肉取出箭头。”
霍衡嘴唇紧闭,重重点了点头,忙吩咐下人准备所需的刀具、热水、纱布、药膏和针线等物。安排妥帖后,霍衡掩门退出,与裴清一同在院中等待。
不多时,穆白推门而出。听他说到无碍之后,霍衡才发现自己手心已经湿透了。
谢明昭悠悠转醒时,睁眼看到的是李维桢憔悴的面容。榻边罩了铁丝网的炭火温暖而明亮,殿内静悄悄的,药罐子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滚着,空气中是些温热的草药气。脚底暖暖的,应当是在被褥里捂了一个汤婆子。
“殿下!”谢明昭哑着嗓子,勉力露出一个平日里惯挂在嘴边的笑容:“我没事,殿下快回去歇息吧!”说罢,挣扎着要起身,动作间牵扯到肩膀,钻心的疼痛如浪潮般涌来。
听到谢明昭的声音,李维桢疲惫的双眸中漫上惊喜而心疼的微光,急忙扶住谢明昭,道:“莫动,我来!”说罢,拿软枕垫了,小心扶谢明昭靠上去,又捧了温度正好的燕窝粥一勺一勺喂到谢明昭嘴边。
谢明昭想自己来,可只觉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歉声道:“劳殿下...”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李维桢抬眸,轻轻吹着汤匙。灯光昏暗,谢明昭只觉得李维桢眼眶有些红扑扑,似是还有未干的泪痕。
半碗粥下肚,敏儿又端来晾好的汤药。服用过后,李维桢扶她重新躺下,为她掖好背角,贴在谢明昭耳边轻轻道:“你放心,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合上门,李维桢抬头凝望夜空,四周静谧,新月如眉。仰头间,李维桢只觉额间有丝丝凉意。
下雨了。
李晏扬了扬手中奏折,道:“桢妹说王家隐瞒百顷良田,现已将阻挠的王家十数族人收监。”
杨茂看了眼紧抿双唇、沉默不语的荀植,拱手道:“微臣不知,不敢妄言。”
李晏忍不住笑了一下:“居然还有杨卿不知道的事?荀卿可知此事?”
“臣亦不知!”
“桢妹五日后便可进京了,刑部可得好好配合!”
谢明昭坐在廊下,伸手接着蒙蒙细雨。
“怎么出来还不披件衣裳?月竹也真是的,不照顾着点!”
谢明昭赶紧比了嘘声的手势,笑道:“肩膀里三层外三层地缠着,我这后背直冒汗,不过是出来松快会。我好不容易支开她,你这一嗓子,岂不又把她招来了?”
“快进屋!”穆白不悦道:“着了风寒看我不在你药里多加几份黄连!”
“师兄,黄连性寒,怎么能随便给我用呢?”谢明昭笑嘻嘻回嘴道:“师兄怎么会犯这种错,可见师傅当年夸错人了!”
“你!”穆白无可奈何一笑:“什么时候我医术精湛到能治你这张嘴就好了!”
“我的嘴好治,师兄只要多带些好吃的好喝的,黏住我的牙就行了!”
穆白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搭上了谢明昭的手腕,不多时放下来,笑道:“师妹多思多虑,脾土上逆侵犯肝木,肝木克不住脾土...”
“师兄每次来都是这般说...”谢明昭笑着抽回了手:“一点新意都没有。”
“你日日案牍劳形,眼角间尽是谋算操劳的样子!看你这样,我实在心疼。”
”哦?是吗?我倒一点也不觉得辛苦,我高兴得很“谢明昭不想将话说得太硬,也不想让穆白难堪,稍微迟疑了一阵,眸光一闪,还是笑着道“师兄放宽心好了,溜须拍马、见风使舵对我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与诸位大人共事也是人见人爱。我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更何况还有公主给我撑腰,将来必定官运亨通。”
“他们能护你一次,两次,可第三次呢?行刺之事,已让我十分害怕。你身处险局但我坐视不管,如何对得起谢府的救命之恩?师妹,跟我走吧,远离这是非纷争,你我游历山川,四处行医救人,不好吗?我虽只是小小医者,远离这龙潭虎穴,也能护你一世周全的!”
谢明昭故意躲过穆白深情郑重的目光,只是把玩着玉春瓶中里的梅花。
“任凭什么花,即便是傲雪寒梅,都会有开有谢,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谢明昭轻轻碰一碰那开得极好的花,摇摇欲坠花瓣登时细细簌簌落了下来:“我不想做被精心养护的花,只想做终年长青的松柏。医者只能救一人,但若我手中有了权力,就能救万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权力场浸淫久了,不过是和他们一样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师兄,我知道令尊令堂是被官官相护的恶霸害死的。但是迫害人的是官,扳倒他们的仍需是官。”
穆白沉默了,突然意识到,自己就是被做官的谢家救的。春雨清甜的味道混杂着泥土的芳香幽幽飘进屋内,寒意也随之透骨袭来。穆白起身关了门窗,低低道:“可这天下重担,本不该由女子来挑。”
“师兄,不挑一挑,怎知我挑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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