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竹从裴清处得知了缘由,在家中只是要逗谢明昭开心,谢明昭淡淡应了,转身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月竹端了茶水送不进去,趴在门缝处端了茶盏忧心道:“不过是风尘女而已,姐姐何必这样伤心?”
“月竹,你心中先存了偏见,自然看什么都是偏的。”书房门突然开了,谢明昭眼中已不见昔日神采,悲戚道:“外头冷,别在外头趴着了。我只问你一句,若她们是你姐妹,你还会如刚刚那般事不关己、冷言冷语吗?”
“姐姐,我...”月竹不安地低头看着自己脚尖,那日谢明昭训斥她之后,她本还心有不甘,可是突然回头想想自己,当初爹娘就差点要将她卖到妓院。
“你做点饭吧,吃饱了才能和他们斗是不是?”
月竹眼眸一亮,欢喜地应了,转身去厨房里忙活了起来。
下午谢明昭似是不觉冷一般,只坐在院中晒着太阳,望着光秃秃的枝桠出神。月竹心疼,拿了毛领披风要披在谢明昭身上,谢明昭握住她的手,笑道:“这风真冷啊,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她当时是不是要比这个痛上百倍?”
正当谢明昭要起身回屋,门口传来敲门声。
月竹开门,是霍衡。
“我听裴清说你...”
“无事!”谢明昭走到门口,拢了拢披风,打断笑道:“休听他胡说!”
“今天日头不错,要不要跟我去爬山?”霍衡温柔地笑了笑,和煦如暖阳。
“我不去!”谢明昭故作轻松道:“这山啊,太高了,天又太冷了...”
“你自己劝慰别人倒是常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怎么到你了就这么推三阻四?”
“都说了是劝慰人的话,我随便说说,哪里就用得着我亲自去爬了?”
“知行合一,也是你说的。你自己都没见过山顶风光,又如何能开解他人?”霍衡温言:“走吧,身体累了,心就不累了!”
月竹亦想开解谢明昭,便摇着谢明昭下衣袖,撒娇道:“姐姐,我想去爬山,去吧去吧!我在家都闷了好几天了,姐姐从没带我出去过。”
“你和霍将军去吧,我一个人待会。”
“姐姐一起!”月竹可怜巴巴求道:“姐姐整日在公主府吃住,月竹许久没见姐姐了,想和姐姐多待一会!月竹再不和姐姐多待一待,只怕姐姐都要忘了月竹了!”
“行行行,真是怕了你这张嘴了!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我脑仁疼!”谢明昭笑道:“霍将军快进屋,外头怪冷的!”说罢又转身冲月竹笑道:“那就快去收拾收拾,莫让霍将军久等了。”
谢明昭换了男装,招呼月竹一同上了马车。谢明昭中午吃得不多,好不容易爬到山顶,累得气喘吁吁,但霍衡依旧泰然自若:“你看,登高望远,这些烦恼琐事便如浮云一般,看这山顶风光,是不是心胸就开阔些了?这世间万物尽在脚下!”
谢明昭依旧神情怏怏,蹲下摆弄着地上的石块,幽幽道:“话虽如此,可有时自以为登高望远,但身居高位,反而会变得鼠目寸光。站得越高,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反而越少,许多小东西反而看不见,也听不见远方的哭声了...”
“裴清和我说了摘星楼的事,她与你不过萍水相逢,何至于这般悲痛。她不过是...”
谢明昭打断道:“你们都劝我死的不过是一个妓女,但霍将军,你可知道,绿珠的兄长曾随你征战西戎?”
霍衡微微吃惊,谢明昭依旧头也不抬,只是划弄着地上的沙土,幽幽道:“她告诉我,她本是良家女,与哥哥两人相依为命。可是兄长战死,抚恤金被层层贪墨,到她手中不过一贯钱,债主霸占了她家房产,将她这个孤女卖进青楼抵债...霍将军,你站在山顶,纵使目力再好,可还看得见蝼蚁?”
他喜欢与她交谈,她的话,总会在看似山穷水尽之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别有洞天。他咀嚼着谢明昭的话,突然想起她总挂在嘴边的“一将功成万骨枯”。
对这句话,霍衡从未在意过,毕竟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既不杀人,为何参军?有福人送无福人,又岂以折损将士为念?他想拜将封侯,那些首级自然是可以拿来计算自己能得多少封赏的物件。
可现在他站在山顶,谢明昭的那句话如闪电一般击中了他的心——他封万户侯享高位,不正是因为他站在了白骨山顶么?现在他不再挥刀了,回望过去的戎马生涯,他突然困顿了——为谁而杀,又为谁而死呢?
他似乎听到过有人在风中轻轻的哭泣,可当时并不在意。
他要干的事很多,很匆忙,没时间去想,但隐隐约约感觉心里有一块很重要的空白——他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杀人为什么放人,他没有想过,仿佛就应该这样。兵书里写了,人们都赞扬他,所以他也就这样做了。
先帝留下了英武伟略的美名,但那些哭声始终萦绕着散不去。究竟是谁在哭,为什么哭呢?
当年他杀的那个流泪恳求的人,就真的该死吗?
这个问题,突然钻入脑海,刹那间的迷惘困顿让他从山顶云端坠入了一座迷宫,找不到出路,更找不到来时路。
一瞬间恍惚出神后,霍衡转头,正见谢明昭已经先给自己倒了半壶,一口气灌了下去。“渴死了,怎么现在才拿出来?”霍衡见谢明昭还有再倒一盅的意思,当即夺过酒袋,到手后一掂量,只剩小半了。霍衡一脸难以置信,良久开口:“这是酒,不是水!”
“我酒量好,不打紧!”谢明昭拿袖子擦了擦嘴角,转头对月竹说:“小丫头,这酒你还喝不得,且忍一忍,下了山带你去茶铺。”
“你知道这是什么酒吗?”
“不知道,没喝出来...”
“这是军中烈酒,我也才只敢慢慢喝一小口...”
谢明昭再睁开眼,已是在自己的床上,她吃力地扶着额头,像是被人丢麻袋里揍了一顿然后暴力扔在床上,稍微动动浑身就酸疼得要命,脑袋更是如坠了一个秤砣一般。
“姐姐,你可算醒了。姐姐骂了一路!”月竹一边掩嘴偷笑,一边忙活着给谢明昭打水端饭。
听月竹这么一说,谢明昭开始回忆昨天喝酒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一想,脑子更疼了起来,她丝毫不记得自己骂人。谢明昭自诩自己酒品极佳,可看月竹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由得不信,讪讪道:“哦,是吗,我当时说...骂了什么?”
“骂了王皓之是个混蛋,王琅是个草包,摘星楼不干人事,西戎人不讲武德。哦对!还骂了霍将军是大尾巴狼”月竹掰着手指头认真道:“不过姐姐放心,当时就霍将军和我两个人,这些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等,我还骂了霍将军是大尾巴狼?”谢明昭原本已经放下的心顷刻又提了起来。
一提起这个,月竹眼睛唰得亮了,唧唧呱呱道:“是啊!原本姐姐是骂王皓之不是个东西的,但是霍将军背姐姐上马车的时候,不知怎的,姐姐掰了他的脸,盯着看了好一阵,说什么一个男人长这么好看,害姐姐被郭家小姐针对了,外面看是个君子模样,私底下就拿姐姐取乐,被他遛了一遭又一遭,可不是个什么好人之类。”
“霍将军问姐姐他怎么就算不得好人,姐姐也没说话,接着就开始骂摘星楼和嫖客,什么‘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谢明昭痛苦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根骨,面容扭曲:“月竹,原话,就不用这么详细地说给我听了...”
月竹笑道:“姐姐放心,霍将军大度得很,并没有不高兴,还笑吟吟地叮嘱我要照顾好你。酒后胡言而已,做不得真,自然不会和姐姐计较。”
“你不知道,他大度的时候是很大度,可小气起来真的是小肚鸡肠”谢明昭无力地摆摆手,道:“若是有人来,就推说我身子不适,别说我醉酒了,传出去影响不好...”
“可是刚刚裴统领来过,我已经说了...不打紧吧...”月竹犹豫了片刻:“他说申时三刻来接姐姐,殿下有事要找姐姐商议。”
春天的步子悄然近了,远远望去,柳树已经微微有了黄绿之色。侵地案已进入最后关键时期,众人皆惶惶不可终日,公主府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得众人猜上半天。王皓之整日在府中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心中忧急如焚。
那个见人就一脸笑意的谢主簿,当日跑到摘星楼挖他墙角了。当时他意识到,这个女人比她想的更狡猾,也更难缠——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
他原本想着,不过女人而已,心思再深沉,也不过是宅子里的那些手段,随便死个人定然叫她不敢再轻举妄动。
确实,之后就没什么动静了,甚至有人打探出公主的手对他们的这些大族要松一松。这个时候他也正巧接到荀植的书信,叫他把自家的田地丈量清楚,主动上报到公主府,现在陛下的重点在土地清查上,赶紧和众人趁着人多顺着台阶一起下了,粮庄的事大概就翻过不提了。
王皓之虽然心痛那些苦心经营才得来的地,但还是交了过去——薛芳是个聪明的,早早提醒了他。现在玉蝉之事已经死无对证,现在他心里的石头到底是放下了。
但是最近这几天情况的走向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了——谢明昭竟亲自带了诏书和军士,围了王家的田,将那些欲行阻挠的族人尽数收监,由此扯出了王家瞒报的数百顷土地。
他恍然意识到,女儿身不过是那个女人的伪装,敌手会因此放松警惕,而她则会在对方松懈的那一刹那仅仅咬死对方的喉咙。公主已经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再与她联合,甚至有可能是最强大的敌手。
显然,因为她俩是女子而选择轻视,是自掘坟墓。不过他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与她俩周旋这般久,不管公主如何处置他人,总归是要第一个拿他开刀。
除非这个叫谢明昭的女人死了,李维桢独木难支,就没人敢在这件事上死抓着不放了。
真闹僵起来,就说是流民闹事,杀几个流民顶罪不还是易如反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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