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昭有些心急,毕竟绿珠记忆已经模糊,不如请了曾将玉蝉日日挂在身上的薛芳再来确认一遍:“不知可否将薛芳姑娘请来一叙?”话音刚落,谢明昭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了。
因此绿珠正待回答,谢明昭旋即又道:“罢了罢了,我身上无甚银钱,不会弹琴,更不会作诗,只怕唐突了花魁姑娘,反显得我粗鄙不堪了...”
绿珠觉得谢明昭有趣,笑着解释道:“不妨事的,娘子风趣,薛芳姐姐也正巧得闲...”
“算了算了!”谢明昭摸不清薛芳的底细,也不清楚薛芳与王皓之关系如何,十分后悔自己鲁莽轻率地提出了见面的想法,于是眼波一转,岔开话题道:“绿珠姑娘可有什么才艺?这几天我为这玉蝉懊悔,心中也不大畅快,姑娘可愿为我抚琴唱和一曲么?”
“娘子若是心中不快,我可为姑娘唱个曲解解闷!”
“你会唱曲儿?”谢明昭惊喜道:“我也爱听戏文,自己私下里总要哼哼两句。可到底是五音不全,唱出来调子早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娘子说笑了,我这也是出于无奈挣口饭吃罢了!”绿珠眼眸低垂:“小时候唱不好曲,是要挨打挨饿的...”
“是我不好,勾起你的伤心事了!”谢明昭掏出一锭银子,轻轻放在桌上:“莫要让掌柜的知道了,就当存作你的体己钱吧!”
“不不不!”绿珠急忙推脱。
“女子世道艰难,如今我有些银钱了,能帮一个就是一个吧!”谢明昭将银子塞到绿珠手里,直到看着她收下才放心。谢明昭存了私心,她祈盼自己的妹妹若是如眼前女子一般,也能有人照顾扶持。
谢明昭听了绿珠的小曲,两人又说了好些体己话,谢明昭才又戴了帏帽从摘星楼离开。临走前,绿珠突然想起什么,说王家公子王琅也佩戴过类似的玉蝉,看模样极为相似,只不过玉蝉的眼睛镶嵌的是黑石。
“绿珠没能帮上娘子,实在惭愧。娘子可遣人去王公子处问上一问,这些玉蝉许是出自同一匠人之手!”
“这是哪里的话!”谢明昭心中已经确定了**分,紧紧握了绿珠的手,道:“晚上风凉,你穿得这样单薄,快回去吧!”
二人上了马车,谢明昭闭目养神,随着马车摇晃而思绪万千。正为绿珠幼年经历心疼时,耳边突然传来月竹的抱怨声。
月竹忿忿道:“姐姐为何与她们走得那样近,还给她那样多的银钱,岂不辱没姐姐身份?”
“住口!”谢明昭脸色骤变,疾言厉色:“若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自甘风尘?月竹,我教你读书习字,不是叫你高高在上、对处境不如你的人颐指气使的!”
“回去将《道德经》上善若水篇给我抄三十遍!”
“是!”月竹委屈应道。
谢明昭从摘星楼回来后从小门进了公主府,突然,天上开始零星地飘了几片雪花。谢明昭仰头,只觉天空黑得叫人心里没底,漫下了无穷无尽的寒冷与阴沉,与口鼻中逸出的淡薄而蒙昧的白气融为一体。谢明昭掀帘而入,将暖手套子搁在架子上熏烤了。李维桢叫敏儿端了碗姜茶,谢明昭喝了,只觉背上出了毛毛细汗,便从架子上拿了自己的寝衣换上,绕到李维桢身后,疑惑道:“殿下这是在写什么?”
“自然是陈情书啊!”李维桢笑盈盈招呼道:“快过来与我研墨,旁人研的要么浓要么淡,比不得谢主簿!”
谢明昭转着墨条:“莫非是,上次支出军用物资一事?”
“不错,那你现在可以猜猜我当初为何要兜这个圈子。”
谢明昭停了手中动作,蹙眉道:“区区三百顶帐篷而已,一来不是战时,二来数量了了,三来殿下已经物归原处。唯一的错除就是自作主张没有上报兵部。”
“殿下借此安置流民之机查清户籍、厘丈土地,皆是利国利民之举。那些兼并侵地的世家自然心中惶惶,必定要瞪大了眼睛抓住殿下的错处在陛下那里参上一本。若是陛下能因此申斥殿下,殿下因此不敢放开了手脚继续推行,或是干脆一纸诏书撤了殿下的权,对他们来说那就再好不过了。”
谢明昭继续磨墨,突然眼眸一亮,笑道:“所以殿下是想干脆自己自己奉上,叫他们好抓住了抨击殿下?”
“得了这一个明显的错处,他们必然欣喜松懈,这段时间自然就不会死盯了我不放。况且,若是这错处不是咱们自己奉上,而是让他们来捉,那情况就不好控制了。”李维桢落下最后一个字,搁笔笑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适合送给他们做文章。”
“支出军帐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赈灾之事繁杂,一时疏忽忘了上报也是有的。若是他们借兵部之手参了我一本,除了荀王两家,其余大臣和陛下当然知道荀王这是在打压我。”李维桢叹气,吹了吹陈情书,苦涩一笑:“赈灾一事,我是出自本心,非为虚名。如今要把事情挑到朝堂上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荀植与陛下朝夕相见,若他在京中向陛下说些什么,我不能不防。如果荀植真能用这件事参我一本,到时候即便他真向陛下又说了什么,陛下想必也会一笑了之的。”
京城世家见杨荀两家已经表了态,也只能开始不情不愿的自查。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抗拒的意思表露出来,都会当作鸡杀给天下的猴看。况且,土地兼并时的买卖虽合法,可没人敢拍胸脯保证自家的地一定没有枉法人命官司,若是由朝廷来查,只怕事情就远没有自查上报这么简单了。没有人会犯这个傻——人死了,留着那些地也没什么用了。倘若真死了,那些地自然也就收归国库,更是什么都没有了。
从摘星楼回来的王皓之突然觉得自己把李维桢和谢明昭两个女人想得简单了。
过了年关,为了赶在开春前将案子结了,李维桢加紧了土地丈量,谢明昭亦干脆在公主府住下,两人同榻而眠、同席而食,相对而坐,也不觉从清晨到落日的光影变化,仿佛又回到了彼此初遇的那段时间。
“我想着在主审的时候,对大门阀,到是可以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对于那些小门阀,反倒可以下手重一点。”
“殿下此举岂不有失偏颇,助长不正之风了?”
“非也,那些世家不过因利益而结合。若是将他们逼得太狠了,反倒让他们联合起来暗地里使绊子,事情就不好办了。借利益不均将他们分化开来,大家族只要自己的利益没有受到太大的折损,对那些受严惩的小门阀自然是事不关己的态度,仅那些小门阀又能掀起多大浪花呢?小门阀被多罚的部分,也正好可以补上那些没得到赔偿的百姓。”
“是这个道理”殿内炭火暖烘烘地烧着,谢明昭撩起袖口,在案上支着拿着笔杆的手肘,腕处宝相莲花纹银镯衬得肌肤愈发如霜雪一般,笑道:“只是贪墨最多的大门阀反倒安然无恙,小门阀却被捉来杀一儆百,未免有些...”
“谢主簿这是埋怨我了吗?”李维桢笑着起身走到谢明昭身后,跪坐在谢明昭身后,捏着谢明昭肩膀按摩道:“主簿莫怪我狠心,只是这有的时候,公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平衡。世道人心哪有公平可言呢?这些大家族也不傻,从陛下叫我主审就猜到了陛下心里早就拿了主意,所以做了表态配合我,这也算一次和他们心照不宣的合作吧。”
“我可什么也没说,殿下就巴巴地解释了这样多,不是心虚还是什么?”
李维桢一把夺了谢明昭的笔,促狭地挠了谢明昭一把。谢明昭正欲还手,一阵冷气突然叫二人打了个寒战。李维桢忙敛容端坐,道:“裴典军何事?”
裴清入殿,脸上也没了往日笑意,神色肃穆道:“殿下,摘星楼死了个妓女,叫绿珠。”裴清看了眼坐在李维桢身边的谢明昭,继续道:“是王家带了人寻欢,离开之后,洒扫的发现她已经断了气,其状甚惨。”
谢明昭眼眶一酸,但仍强作镇定。裴清退下后,李维桢握紧了谢明昭冰凉的手。
裴清离开后,殿内空气似乎也被他身上的寒冷所凝滞一般。偶有炭火发出噼啪的声音,只觉静得可怕。
“我多拨一队人马布置在你宅子。以后再有什么事,我派裴清亲自去接你!”
“下马威?我不怕!”谢明昭揩赶紧眼角的泪水,咬紧牙关道:“算上灾民,他们手上这么多人命,我只想他们伏诛!”
“好!”
谢明昭原本还在强撑,李维桢此话一出,泪水再次夺眶而出,终于忍不住又泣不成声。谢明昭将自己狠狠蜷缩在李维桢的怀里,李维桢轻叹一口气,紧紧回抱住了她。就像是在风雨中相拥相依的两棵树,互相扶持着,从对方身上汲取支撑自己的力量。
正午阳光明晃晃地刺眼,谢明昭只觉得自己全身力气好像被抽干了一般,坚持要回谢宅静静心。李维桢挽留不得,也只能吩咐裴清务必仔细护送。
“主簿这是怎么了?”裴清见谢明昭眼眶通红,打趣道:“快上车,冷风扑了眼睛疼!”
裴清见谢明昭仍一副怏怏沉默的样子,劝慰道:“她不过是个妓女,非亲非故的,何必如此难过...”
谢明昭并不接话,只是侧面木木地看着车外。裴清将谢明昭送回宅子后,当即又按李维桢吩咐带了一队人马看护谢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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