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一下,如热油锅里滴进一滴水。
“大人,陛下将侵地案交由华阳公主主审。”
“哦?”杨茂搁了手中笔,挥挥手示意小厮退下,低头垂思一阵,自言自语笑道:“确实没有比殿下更合适的人选了,也不枉我派人暗中护送。”
杨茂操起桌边银剪子,将蜡烛拨得更亮了些。他端起已经写好的请罪书和土地数额,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无误后悉数封好。
国库税银连年锐减,修建春曦殿已是捉襟见肘,李晏早有心整顿土地兼并、豪门贪墨之事。天灾饥荒这把火一烧,土地一事更是不容不查。与其由陛下盛怒下旨彻查,不如他主动清算自家人,自担御下不严的罪名。一来可让事情对杨家人的波及在自己掌控范围之内;二来响应李晏,叫他明白自己在世族中的分量,也好让李晏更看重自己,倚仗自己;三来亦可给自己博一个仁厚清正的贤名。
地是死的,人是活的。
反正那些舍掉的土地,迟早还会重新回到杨家人手里。
他将封好的奏折搁好,先放一放,等时机到时再呈与李晏。
这一年的雨雪都来得特别晚,直到十二月突然来了几场鹅毛大雪才有了寒冬的感觉。太阳出来后,屋檐上的雪滴滴答答化开了,拍打在回廊栏杆上。荀植站在窗户边,看着肆意流淌不受控制的冰水,混杂着灰尘泥土,和着尚未融化的雪,一片污秽疙瘩似的摊开在地上,一股无名火气蓦然升腾而起。
“王皓之怎么回事,亏他一直养着死士,到头连个老妪都抓不住?”荀植将书信扔在桌案上,冷笑道:“陛下竟让公主主审,平日里宠爱些也就罢了,我大周哪有女子参政的先例?”
“大人,现在不是追究这的时候了。眼下这事已经捂不住了,治他们刁民诬告更是不可行了。”自饥荒伊始,春曦殿的修筑便被叫停,而巴蜀流民四起,荀植又将钟垚调回了京城。钟垚的笑容幽幽晃晃好似摇曳的烛光:“大人以为,陛下这是宠爱公主吗?”
荀植骤然凝眸,目光划过一丝疑窦:“哦?”
“陛下让一女子主审,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陛下想借公主之手一举震慑土地兼并之风!她不过是个只有宠没有权的女子,至少短期内不会长成让陛下头疼的新势力,这也是陛下要抬举她的原因之一。”
“公主在此事上没有直接利益冲突,也没有朝堂上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又有陛下的宠信撑腰,所以她当然能放开手脚大胆干。”
“咱们虽有从龙之功,可这天下到底是陛下的天下。他容许世家之间争权夺利,可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动摇这天下的根基。如今国库收上来的税银一年比一年少,陛下早就想清算了,只不过碍着功臣的面子,又没有由头,没办法贸然开审。若是让土地兼并之事再拖一拖,只怕陛下将来忍无可忍,起了把咱们连根拔起的念头,到时你我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如今陛下让公主现在来审,现在杨茂又主动上报归还土地,狠狠在朝堂上露了把脸,博了个高风亮节的美名。”一提及杨茂,钟垚的语气含了怨气,克制的怒气如鬼火一般在夜晚幽幽燃烧了起来:“陛下的意思,也是让咱们主动上报吞并的田亩,虽说是敲打,可也算是给了咱们一个台阶。咱们也不需要尽数上报,留下三分之一,陛下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陛下要的,不过是咱们一个态度罢了。”
荀植虽不舍,可到底也没有办法了,他呆坐半响,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一仰脖子猛地灌了下去。
李晏命李维桢主查土地吞并一案的圣旨一出,各方力量纷纷闻风而动。一方面不少灾民跪在公主府前请求李维桢为他们作主,李维桢派人将灾民所供述内容纷纷记录下来;另一方面不少豪强乡绅悄悄向农户退还了耕地,并给了一比补偿以作封口。当然,当中自然也少不了胁迫封口的事情发生,那些被欺压太久的农民里总有些许不愿再忍的人,从豪绅管控下冒死逃出,不介意来个鱼死网破。
每呈上一份内容,李维桢的眉头就要深上几分。
有些世家权贵想要走门路,结果发现朝中压根没有李维桢的人,根本走不通。
也正是李维桢在朝堂上白纸一张,她原本也无根基,因此干起来也不怕他们中伤暗算,反倒是心无旁骛,利落至极。不过,李维桢丈量土地时遇到的阻力既有意料之内的,也有在意料之外的。李维桢知道王皓之在公主府周围必定安排了眼线,却只做不知,仍吩咐了裴清半夜离开去查广阳粮庄。
“望殿下恕罪,路上有巨石和树桩拦道,单时挪开就耗费了两日。等属下赶到时那粮庄已化为灰烬,听村里人说不知怎的就走了水,连伙计都烧死了好几个!”
“王皓之也真舍得,一把火竟将这偌大的粮庄烧了个干干净净!”李维桢轻笑:“一听本宫要查广阳粮庄,王皓之也顾不得阻挠丈量土地了,声东击西虽然老套,也确实好用。”
“殿下,属下找到了这个。”裴清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隐隐像是一个腰间装饰。
李维桢从裴清手心中拿起那个物件,仔细端详道:“这上面的珍珠玉石、雕刻手法、工匠铺子,有劳裴将军去查上一查!”
裴清办事利落,隔日就来回报,道玉铺匠人说这玉佩已经烧坏,难以辨认原先模样和雕刻手法,但可知做工是十足十的精细,玉料也价值百金,非显贵不能有。
李维桢摇头:“这广阳粮庄属王皓之私有,这玉约摸就是王皓之的。但现在广阳粮庄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下。若是能证明这玉就是王皓之的,那也算坐实了一些事,日后必有用处。可惜,这条线索断了。”
谢明昭拿着这枚玉蝉,若有所思:“这玉料金贵,又喜好戴蝉...殿下,可否容我拿了这蝉去摘星楼问一问?”
李维桢了然,点头许可,但裴清仍一脸困惑,问道:“摘星楼不过风流之地,那里怎会有雕玉匠人?”
“裴统领此言差矣。”谢明昭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促狭道:“人在掷金买笑时,往往是最放松的时候。只要稍微有心,就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不为人知的秘辛。况且...那些显贵以狎妓自诩风流...”
当日傍晚,谢明昭穿了宝花暗纹灰色胡服,戴了帏帽,在摘星楼前携月竹下了马车。
摘星楼乃蜀中第一风月场所,楼中女子们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吟诗作对也不在话下。那些达官显贵召女子陪酒,各种行酒令、飞花令更需聪颖风趣,机敏才思。
对花容月貌且颇有才情的女子,这世上就没有不喜欢的男人;而对普通男人,这些色艺双绝的姑娘只卖艺不卖身。
一众才女美女中,薛芳姑娘是翘楚。
曾有人路过摘星楼,遥见楼头一女子凭栏临波凝睇,丰神绝世,惊鸿艳影,池水皆香。
而有幸见过薛芳本人的,更是说她近观如海棠醉日,又如远山芙蓉,梳云掠月,有林下风致。
无数公子王孙争要一览芳容,能够得薛芳赋诗一首的、或是抚琴一曲的,必定会在同伴中夸耀,并以此为荣。
比官职大小更受追捧的,就是能得薛芳的青睐。这就好比风流名士的美誉将在文人墨客间广为人知。因为要见到薛芳,不仅要自己有钱,更要擅诗文,通音律。
即便城郊流民遍地,树皮草根已被啃食殆尽,摘星楼却依旧宝马雕车,脂粉扑鼻,如人间仙境一般,足以令人全然忘却这世间种种困苦忧愁。
各种打情骂俏、笑声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就像是一锅冒着诱人香气的沸油,任何人进去滚一滚都要被滋滋炸得皮肉翻卷筋骨酥烂。
门口招呼的侍女见来者是一女子,稍有迟疑,旋即热络招呼道:“娘子,上好的酒可要尝尝?”
“来一壶!”谢明昭微笑着,递与侍女一块银子:“劳烦请位姑娘来包厢相陪!”
“好好好!娘子里边请!”侍女见多识广,并不以为奇,当即热情地将谢明昭二人引至二楼。
包厢坐定,谢明昭解了帏帽,倒了两杯酒,递给月竹道:“你也尝尝,这里的酒可不易喝!”
“姐姐...”不待月竹说完,一女子婷婷袅袅地推门而入,容貌清丽,举止清雅。
“娘子!”那女子婉声道:“可是要行酒令?”
“你也坐,不必拘束!”谢明昭笑吟吟地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凳子:“你叫什么名字?”
“妾名唤绿珠!”
“这名字真别致!”谢明昭又斟了一杯酒,递与绿珠:“实不相瞒,我有一心爱之物为旁人所赠,不料却被火烧坏了。匠人说毁坏严重,已无法修复,至多是选了相同的料子打个一模一样的。只是这形状和花纹已经烧得糊了,那匠人年轻,拿不准到底是个什么样式花纹。我就想着这摘星楼的姊妹见多识广,必定比那匠人见过的奇珍异宝多得多,所以想请妹妹过目,看能否说出些一二来...”说罢,谢明昭将蝉佩从荷包中取出。
绿珠双手接过,细细端详一阵。谢明昭见她良久不语,以为是她不识,正想请她再喊一人前来辨认时,绿珠却突然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敢问娘子,这玉蝉是何人所赠?”
“唔...”谢明昭扯了个谎,故作结结巴巴道:“妹妹莫要取笑,到底是我疏忽大意了,这玉蝉是定情之物...”
绿珠听罢,掩口一笑:“娘子,当真是巧的很,薛芳姐姐也有一玉蝉,和这个几乎一模一样!”
“可否拿来一看?”谢明昭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急道。
“恐怕不太行,薛芳姐姐已经有许久不曾戴了,说是早就还给了王大人。”
“哪个王大人?”
“王皓之王大人!”
谢明昭指尖微微掐入掌心,面上仍若无其事打趣道:“还好还好,我这玉蝉自前年就得了,与王大人无甚关系,要不然真就说不清了...绿珠姑娘可还记得这玉蝉纹样如何?”
绿珠摇摇头:“只是见过几次,现在实在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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