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诏书(下)

“...穷民专望领赈,易升斗糊口,救死不赡。而土豪强梁之辈,逼讨私债,有倾囊剥去,或勒索一半者…赈济原无陋规、常例,而吏书巧计朦官,或假称造册纸张,或借名兑支工食,或封兑短少,假票冒领…第恐穷民朝不保夕,赈票到手,急不能待,势必预借富民,重利折算,及至领赈,不过得银一半,有名无实…”

李晏读着这折奏疏,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扶了扶额角,长叹一口气。

他怎不知王家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王家当年设计拖住了带兵的雍王,这才让他得以顺利登基。况且,王家与荀家世代姻亲,他对这两家贪墨钱粮的小心思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毕竟,他们不可能像他们说的那样, 真的视君如父, 一点私心都没有。

李晏用世族,却也受他们掣肘。他用他们,是因为他们能最快地调动地方的人力和物力。现在他重用这些人、容着这些人,是要将那些盘踞在各个角落,振臂一呼就能拉起一支队伍的人收进朝堂。不过,他们依然具备结党营私的权力,只有拉一派打一派,才能让大臣之间互相消耗牵制以及蚕食彼此的权力。

抑制地头蛇的最好办法是让外来力量介入其中,当初他将李维桢的封地设在巴蜀,不断增其食邑,不过就是让李维桢做那个能与之抗衡的外来户。他许李维桢接手赈灾一事,不过也是想对本地士族进行一个敲打,但也不能打压得太狠,也得拉拢示好。

念及丈量土地一事,李晏只觉得一阵烦躁——这颗瘤子早晚要剜掉,只是何时剜,怎么剜,他还实在没有想好。只是新年开春在即,这些流民若还是没有土地,到底是有伤国本。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晏重新坐回龙椅,拿出桌边的玉玺在诏书上盖了下去。

“殿下,这灾荒年间,最要防的就是疫病。我这里有一药方,煮了分给灾民,可强身健体,防患未然啊!还有这一副,可以给妇孺...”

秋天的太阳依旧毒辣,年轻人从李维桢帐中离开。当他看到谢明昭,小心翼翼试探道:“是昭妹吗?”

谢明昭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背了药箱、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只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见谢明昭一脸思索神情,年轻人心中更加确信了几分,盯了谢明昭脸庞细细辨别道:“我是穆白啊!师妹不记得我吗?”

此话一出,如炸雷一般,谢明昭激动地捂了嘴巴,瞪大眼睛:“师兄?”

“那日我就看到你了,和小时候的模样几乎没变。五官轮廓一样,可细看之下到底还是不一样了,所以也没敢上前相认。今日听见殿下称你谢主簿,才敢冒昧相认,没想到真的是师妹!”饶是医者自持,穆白的声音中已隐隐带了颤抖之意。

当年父母被恶霸打死,他一个人无依无靠,整日躲在酒肆后门,捡些宾客剩下的残羹剩饭度日。那日他被店小二发现,从后门撵了出来。日头正毒,他又饥又累地走在街头,终于撑不住一头栽了过去。正当他以为自己即将见到爹娘的时候,嘴边有了一丝清凉之意。

他睁开眼,只见一个小姑娘满眼惊喜之色。

谢府收留了他,他才知道救他的小姑娘叫谢明昭,是谢府的大小姐。

谢大人叫她学诗她总想法子糊弄了过去,他只当她是个不喜用功的;可每每大夫为崔夫人入府诊治的时候,她又忙前忙后,甚至还拿了本医书有模有样地向大夫请教。

接触多了才发现,她很聪明,在书房一待能待一天,只是不肯在诗词上用心而已。

谢家与那大夫素来交好,便请大夫收穆白做了弟子,日后也好有个一技之长。谢明昭听见了也嚷嚷着要拜师,师父也很喜欢这个慧黠爱笑的小姑娘,只当她是小孩心性要来玩一玩,便也收了她做徒弟。

从此以后,穆白和谢明昭就以师兄妹相称。

后来师父带了他云游四方,彼时一别,今日再见,却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又提了许多儿时旧事,两人只是又哭又笑。

“师妹,这赈灾一事,各家势力盘根错节,你何必要趟这浑水!”

“我若不趟这浑水,又怎么能和师兄久别重逢呢?”

“你这张嘴还是一点没变!”穆白摇头笑了笑:“我是说,这里面的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以前我配不上你,你如今孑然一身,我现在带你离开,让你依靠还是绰绰有余的。恩公在天之灵,也必不愿你每日这般辛劳。”

“师兄是在可怜我吗?”谢明昭低头笑了笑:“可我想要的东西,必须要去争去抢。”

“我不懂,师妹,你何时变的这样汲汲于功名利禄?”

“师兄不也向殿下献了药方吗?”

“我为的是我医者的心!”

“男子有心,女子就无心么?我为的也是我的心!”

“师妹,这条路,不好走!你若是累了,就来找我,我永远等你!”

谢明昭刚欲张口,穆白便出言打断。

“殿下给了我一处医馆。至少在饥荒结束前,我是不会走的!”穆白拢了拢药箱,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流民中。

谢明昭揉额摇头,也离开了——一会她还要和王皓之一起监督运粮。

只是同行路上,好巧不巧地,被一对互相搀扶、衣着破烂的老夫妇给拦住了去路。

老妪只记得要拜女子,见到谢明昭跪地就拜。谢明昭忙去扶了,解释道:“老妈妈,我不是公主,有什么事情可先说与我听!”

谢明昭越听,脸色越凝重,悄悄吩咐了侍从去请公主。王皓之的注意力全在那几个百姓身上,因此不曾留意有人已经悄悄离去。听到最后,王皓之心中一惊,急忙对谢明昭解释道:“不过是刁民诬告罢了!”旋即又疾言厉色冲左右道:“左右,还不将这贱民拿下!冲撞了殿下,你们可担当得起?”

谢明昭有意拖延时间,幽幽道:“慢!王大人,事关重大,要不然今日之事传出去,岂不有损王大人清誉?”

“在下的名声有什么打紧?”王皓之一咬牙,冲左右道:“还不赶紧拖下去,公主操劳已久,岂能让这点小事扰了公主清净?”

谢明昭眼见着侍从要将人带走,当即翻身下马,一个箭步站在前面,挡住侍从,恳切道:“纵使王大人忍得下,我与王大人共事已久,深知王大人并非他们口中恃强凌弱之人,又岂能忍得下这等诬陷之事发生?必要细细查清楚了,还王大人一个清白才是!”

王皓之正欲命人强行带走,李维桢的声音于众人身后响起。

“王大人,这是出了何事?”

“殿下!”王皓之嘴角挤笑道:“不过是有刁民拦路,恐污了殿下尊耳,下官这就将他们带离!”

“我家的地被抢了去,儿子也被人打死了,求公主发发慈悲,为草民做主啊!”老妪恍若见到救命稻草,眼泪顿时涌了上来,颤颤巍巍丢了拐杖便欲下拜。

“无耻刁民,安敢在此信口雌黄?莫非是受人指使攀咬好人?”王皓之急道:“左右,快与我拿下,打他们二十板子,定要他们说出幕后主使!”

“王大人好大的火气!”李维桢蹙眉:“尚未查明便要对这对老夫妇喊打,当今圣上以仁孝治天下,王大人此举,岂不是蓄意坏陛下圣名?”

王皓之自知失言,还欲再辩,李维桢又道:“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家土地被豪强侵占,本宫奉陛下之命全权负责此事。不敢对此不上心。左右,将二人带去公主府,本宫亲自审理!”

“殿下!”王皓之此声一出,左右侍从又犹豫了。

“恭送殿下!”谢明昭屈膝半跪在地上。

寒风呼啸刮过,树枝相互捶打着,咔嚓咔嚓的声音叫人浑身不适。

“王家做事向来不择手段。那样一对颤颤巍巍的老夫妇,如何得知我要丈量土地,又是如何安然无恙地来到殿下面前告状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是说,有人暗中护送?”

“我只向陛下提及过此事,如今刚刚着手,怎么就有人跑来告状呢?”

“是陛下?”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听说杨茂与荀植交恶,杨茂想借我的手打压荀植也未必不可能。只不过在丈量土地的这种事上,杨茂帮咱们,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是陛下的可能到底更大些。”

“只怕陛下也是早有此心了...殿下既然有心开了这个口子,只怕,还有更难的事要等着殿下,咱们得提前筹谋着...”

世家权贵兼并土地之风日盛,加之天灾不断,世家权贵更是通过借粮之举大肆吞并农户田产,于国本极为不利。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案,李晏虽有心阻遏这吞并之风,却一直迟迟未动。

李晏放下李维桢从巴蜀送来的奏折,盯着那段人证供词,眉头忽展,笑了一下。

他的妹妹在奏折里问他接下来该做什么。

果然,两家斗法的时候,有些事甚至无需他动手,自有人替他做了。

接下来杨大人是不是要自查本家侵占的土地,然后上一封请罪折子,然后再由自己对百官加以训斥,顺便再褒奖一番他为官清正?

这就好像冰面突然裂开了一条纹路,底下积攒的污秽和怨恨便会喷薄而出。只要撕开了一条口子,就必须借着这口气一路走到头。

饥荒时要清查国库,察检贪墨,饥荒后要安置流民,丈量土地。

最后的最后,必须有人头落地。

只是他现在还没有想好这个案子交给谁主审。

一方面,世家的人遍布三省六部,有利害关系的必定层层阻挠,不肯尽心;另一方面,若是没有一个绝对中立,地位权势能镇得住的人压着,这个案子又变成了世家互相攀咬打压对方的党争

刑部遍是杨茂的门生,若是从中选一个人,杨茂必极尽打压重刑,借审判一事他也必要提拔自己的人,经由浮华案他已收拢了许多羽翼,再加上此案,势头未免也太强劲了。

一想到自己处处被世家掣肘,李晏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额角。

要压得住那些官员,主审之人,只能是皇族。

三弟临淄王已经被他软禁,只有四弟雍王和五妹太平公主可用。

雍王李昂在西北手握兵权,他性子鲁直,对政事一向没那么上心,看起来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怕就怕在李昂那个武人脾气,不知这些文官心思深沉,反被这些世家套进去了,与世家结交;又或者听信自己幕宾之言,借此机会向朝廷机要中安插自己的人手——若仅仅是安插自己的人也就罢了,怕就怕再加上他在西北手握兵权,哪一天给李晏来个里应外合。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李维桢或许还可用。

不过,似乎还从未有过公主插手政事的先例。

李晏起身,走至床下,望着挂在树梢的一轮弯月沉思着。

其实女子身份倒也无妨,或许正是因为她是女子而注定不能在朝政上有所建树,他也能放心用她。

李维桢是女子,主审之权是他给的,他也随时能收回。纵使她想借此案留下什么余波影响,也未必能如她所愿——一个公主而已,手上无甚筹码,所有的荣宠不过在他一纸诏书而已。

李晏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对某些事,思路一下子就打开了。

既然有些事他不好出面,那就可以将李维桢打磨成一把好用的刀。

李维桢接过快马加鞭送来的明黄绸缎,送走了来使,冲谢明昭苦笑一下:“丈量土地已经是层层阻碍,皇兄竟一下子给了我侵地一案的主审权...这可不是赈灾那般直来直去了,世家盘根错节,皇兄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

谢明昭拿着圣旨看了又看,轻轻摇头道:“好一个烫手山芋...陛下这是要殿下得罪人呐...”

“是啊,此案关系重大,若是将那些世家得罪个遍,我就只能做个仰仗陛下的孤臣了...我既孤立无援,与人为敌,他也就可以不再疑我忠心了。”李维桢对着窗外幽幽道。

“殿下!”谢明昭冷静分析道:“世上从没有十全十美之事。殿下既想做事,又怎么可能不得罪人?得罪一些人,就必然得到另一些人的支持。殿下审结此案,可得民心,立威信,彰才干,有此三利,纵使得罪那些世家,也是值得的。况且,殿下学宫人才济济,何不安借此机会在朝堂插些咱们自己人?”

李维桢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推往那条不归路,而她决定从插手赈灾一事开始,就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迈出后,权势将如藤蔓一般将人缠裹,再也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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