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学宫

一场大清洗,有人死去,有人新生。

李维桢拿着从洛京送来的急报,心中五味杂陈,秋风凌厉刮过,树叶悠悠荡荡地从枝桠上飘落,只余下几片枯黄在枝头摇摇欲坠,发出沙沙的声响。

“谢主簿,你可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明昭接过看了,眉头拧成了麻花,然后摇了摇头——她看这些名字陌生得很,也不清楚彼此之间有着怎样的厉害关系,她所能想到的就是一颗颗人头落地,无数女眷的命运也变得和她姐妹一样,为奴为妓。

李维桢握住了谢明昭的手,谢明昭只觉得李维桢手心凉得可怕,便要为李维桢倒杯热茶暖暖:“深秋了,殿下的手这样凉,须得让敏姐姐在红茶里加点桂花。”

“不用,你捂一下就好!”李维桢笑吟吟地把谢明昭重新拉至自己身边,将书信摊在桌案上,指着名字一点点告诉谢明昭朝堂盘根错节的势力。

谢明昭只觉得心中发怵——她全家的性命,也就是这样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当初我离开时,杨家和荀家是世家领袖,如今杨茂被削职,只有荀家一家独大了。荀家势力遍布各处,与陇西王氏更是世代姻亲,王氏有一支落在蜀中,与洛京荀氏的关系亦是十分紧密。”

谢明昭点头,心中暗暗记下了这些关系网,也好警醒自己日后和这些人打交道时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我总觉得,失火案和谋反案有些蹊跷,可到底是哪里有问题,一时间我也说不上来。”李维桢顿了顿,道:“君心似海,深不可测。”

谢明昭默然,李维桢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你可知冠军侯霍衡?”

谢明昭早就听闻霍衡大名,战功累累,威震西戎。

十五入选羽林军,虽年轻,但行事稳健,思考周详,喜读兵书,熟知四夷之事。原本戎族自恃草肥马壮,铁骑骁勇,便气焰嚣张烧杀抢掠周国百姓,甚至向周国索求岁币和公主。周国不敌戎族铁骑而被迫答应这些无理要求。

十七岁随后将军梁晔西征,为西戎人所围,周军粮运不继,死伤甚多。霍衡率壮士百余人奋击突围,梁晔率军跟随,得以退回,霍衡身受创伤二十余处。梁晔报告先帝,先帝召见,检视创伤之处,大为感动,拜为中郎。

十八岁,还是骠姚校尉的霍衡率领八百骁骑深入敌境数百里斩杀戎族首领叔父、俘虏其祖父,先帝龙颜大悦,封冠军侯。

彼时霍衡年少成名、意气风发,于大殿上朗声道:“若西戎举天下而来,请为陛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陛下吞之。”

随后,霍衡再次挂帅出征,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未有一败,俘获部众牛马无数。戎族后退三百里只为避其锋芒,从此河西尽入周国之手。更有那闻名天下的一战,未及二十的少年将军越过焉支山一千余里直抵祁连山,接着越过居延泽、罗布泊,狂飙突进,孤军深入,斩杀和俘虏曾经耀武扬威的戎族近万人,追亡逐北,所向披靡。剑锋更是直指北海,在狼居胥山举行了祭天封礼。

经此一战,霍衡扭转周国颓败之势,周国和戎族攻守易形!戎族退守漠北,再也无力与周国抗衡。霍衡的威名令戎族闻风丧胆,戎族称他“冷面修罗”,提起霍衡姓名便能止小儿夜啼。

此后,霍衡又上书先帝,言西戎骑兵甚强,欲西境长治久安,需挑起西戎各部落哄斗,如此才可力量抵消。等瓦解掉西戎间的联系,他们因内讧而疲弱,到时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彼时正巧有大羌作乱,想要勾结小羌呈犄角之势。朝堂公卿都认为大羌兵力强盛,是因为有其他部落依附为助,不先将小羌铲除,无法克制大羌。先帝当即发文责备霍衡迁延时间,不仅百姓危苦,将士冻伤手脚且国家耗资巨盛。但霍衡认为将在外,应该视情况为国家便宜行事。于是上书谢罪,言大羌百骑为寇,不予处置,而进攻小羌,有过不追究,无过反受重罚,一个政策,两处受害,应该不是陛下真意。

又言“善战者,引人至而取之,不为人所引”,周军在敦煌、酒泉训练兵马,以待敌至,坐以待劳,胜券在握。倘若以这两郡有限兵力,出击小羌,非取胜之道。大羌背周,必先拉拢小羌,与之结盟。若攻击小羌,大羌必定相助,反而加固盟约。只要击败大羌,其他小羌必然顺服,请陛下明察。

先帝允之,果然大获全胜。只是,当年立嗣之争,实在是牵扯了太多人进去。平羌大胜的九月,先帝驾崩,一向不参与文事朝政的霍衡突然被新皇弃置于巴蜀之地,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除了霍衡的军中势力。新皇为避免落得一个苛待功臣的凉薄之名,加之又不想失去对西戎的震慑,故而又给霍衡封了一个无实权的虚职,但也保他如闲散王爷般一生富贵。

众人对此猜测纷纭,有说霍衡姨母为先帝最受宠的卫贵妃,与李昱是表亲关系,新皇忌惮,自然要予以清算;可又有人反驳说卫贵妃早早薨逝了,李昱只喜诗文,素不与武将来往。一方面,李昱行事放浪形骸,对与他相交的人总要写诗唱和一番,但李昱诗文中压根从未提起过他这位表弟;另一方面,先皇召见霍衡时,李昱虽在场,二人却也是形同陌路。

帝王家的事,谁说得准呢?不过是多一则饭后谈资罢了。

只是,霍衡这颗耀眼的将星终究是黯淡了下来。

“弱冠之年便封狼居胥、饮马瀚海!”谢明昭赞道,旋即话锋一转:“不过听闻陛下对他明升暗降,命他在巴蜀安身。”

“可惜了。”李维桢语气中透着浓重的叹惋:“明日你随我去学宫一趟,整日们在府里,岂不是要憋坏了!”

这是谢明昭第一次来学宫,原本是着学术之地,素淡为佳,因此也未着装饰。李维桢见状,嗔怪着掏出自己的胭脂盒,手指轻轻在谢明昭唇上点开。浓一分则艳,淡一分则寡,整个人的面庞也被映得愈发明媚起来,如一朵盛开的海棠。路上谢明昭实在难掩好奇,见车速愈来愈缓,谢明昭已是迫不及待要掀开车帘一探究竟,但一想到公主还与自己同坐一处,此举实在失了体面,便强按了心中激动,可到底还是心痒难耐。

恰此时,一阵风拂过,帘子被吹起来。有窥见车中人者,心中皆暗叹谢明昭侧脸实在清俊贵气。只那一刹那,谢明昭微微抬眸瞥向马车外,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人群中一青年人微微有些差异,原本想去往别处的,可眼见那马车在稷下学宫停了,便也跟着人群进了去。

殿内熙熙攘攘,今日辩题是如今南诏蠢蠢欲动,是战是和?

谢明昭瞄了一眼题目,便知这仍是华夷之辩,只不过套了个南诏的壳子而已。

当今周国地域辽阔,接壤外族无数,南诏和西戎不可小觑,需小心应对,其余小国,如高昌、月影等国不过是墙头草而已。收服了那两个,其余小国自然会望风而来。

但对西戎和南诏,无外乎战与和两个观点。战自不必说了,和的话又分为两派,一派认为若是能用一女子就能互相结好,那么和亲就是上上策,毕竟兵戈相向,黄金万两;另一派认为应当签订和议盟约,以岁币收买其心。

谢明昭是主和派,但听了众人的论述却不停摇头。

应当和,但不是这么个和法。

李维桢见她似有所想,便鼓励她上台。起初谢明昭还有些犹豫,但见台上之人所说实在是老生常谈,心中也有些跃跃欲试了起来。

“快去啊!来都来了!”戴了幂篱的李维桢帮她正了正衣领:“本宫的学宫里尽是些须眉浊物。这些男人已经说得够多了,本宫想听听你的!”

“若是不好意思,就拟个假名吧”李维桢笑道:“你且大胆说,有我呢!”

谢明昭回头看了眼李维桢,李维桢撩开幂篱一角冲她微微一笑。谢明昭鼓足勇气登上台子,脆声道:“在下谢贤,以为应当与南诏开放商道,互通有无!”谢明昭款步登台,拱手施礼道:“南诏和戎族皆穷山恶水、教化未开、不知礼仪,垂涎我周国之富庶便时常侵扰劫掠我周国百姓。只是,这世间本没有永远的敌人,倘若有了共同的利益,自然也能化敌为友,化干戈为玉帛”

“人性趋利,太史公有言曰: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倘若开通商道,互通有无,戎族百姓能从我周国商贩手中获取粮食和铁器,而周国亦可从戎族手中获得马匹与皮毛,人人各取所需,百姓安居乐业,何人还会在起兵戈动刀枪?战,乃不得已而为之,倘若从商道所获远超战争所获,戎族和南蛮自然不会想着杀戮掠夺。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南诏和戎族皆教化未开,而两国百姓却又仰慕我周国乃礼仪之邦。只有当两国百姓都吃饱了肚子,自然便有心学习我中原文化。到那时,许诺他们来周国学习,开设学堂,翻译经典,如此心向圣贤,即便他们虽为异族,却也与我们周国人无异了。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民心归一之时,便是这一统之时。”

“万国来朝,四海太平,不费一兵一卒而天下归心,此之谓《尚书》中所说:垂衣拱手而天下治。”

谢明昭身姿玉立,如竹如兰,乌发间不加装饰,惟系了一根青色发带,穿堂风掠过,仿佛随风浮动的嫩柳新芽。

“妇人之仁!”

“不过一介女流,真是大言不惭。”

“你治何经典?”

谢明昭没料到会有人这么问,并未多做准备,因此只是拱手道:“在下从不做那寻章摘句之事!”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唏嘘之声。

“野路子出身,竟敢在此大放厥词!”

“一派胡言,荒谬至极!”

“我倒是觉得说的有几分道理”。

冰凉如水的声音骤然响起,众人探寻声音来源,却不料看到一位素色宫装女子在四名宫婢陪同下从侧面走来,

“华阳公主驾到,还不行礼?”侍女敏儿朗声道。

众人慌忙俯身作揖,齐声道“参见公主”。

李维桢担心旁人因谢明昭女子身份而轻贱于她,此一行刻意选了低调的装束,以便混迹于人群中——茶白色圆领衫,蜜合色褙子,葱黄绫八破裙,简单的发髻以祥云羊脂白玉簪挽住,身上不着金银珠宝,仅腰间别了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冰花芙蓉佩。

李维桢并没有急着让他们平身,不紧不慢地环视一圈后,淡淡开口道:“这策论原为国家大事计,本宫不才,主办此会,实在惭愧!”

众人心中一惊,忙说:“华阳公主德才兼备,是天下女子楷模。此会能得公主亲临,一览公主风采,实属三生有幸!”

李维桢在台上慢慢跺着步子,淡漠地扫视那些文士,声音微冷道:“今日这策论,本宫尚未发一言献一策,这楷模之赞,本宫实在受不起。”

众人不知公主为何会变了脸色,手臂已然开始微微发颤。

“本宫建这学宫,是为国家大事,不论身分高低贵贱,皆可畅所欲言。谢贤的观点未尝不可行,你们却因她女子身份而处处攻讦。”李维桢的声音在大殿内泠泠回荡,众人心头不由得一紧:“你们因她是女子便出言讥讽。本宫也是女子,你们在背后也是这般议论本宫的么?”

李维桢此言一出,众人皆汗涔涔——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贬低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而惹恼天子之妹,当中有不少想做公主门客的书生亦是冷汗直流:触怒贵人,此后仕途登是无望了。

谢明昭偷偷抬眼感激地望向为自己撑腰的公主,发现此时李维桢也正温柔得看向她。学宫大殿门户大开,阳光明亮映照于李维桢的脸庞,双瞳剪水,远山含黛,谢明昭只觉得珠玉满堂也比不过这美丽。

“纵是蛮戎的种子,只要尊崇我大周教化,洒在我大周土地上,生根发芽,开出来的,便是大周的花朵!”

谢明昭隐约觉得有道视线落在自己后背上,转身望去,只见人群中隐约有一个身材颀长的人,目光越过众人头顶微微冲自己点头。只是那人注意到谢明昭看了过来,便低了头去,一时间也就看不着影了,好像刚刚一切只是谢明昭自己的幻觉。

学厅内空气凝滞,此时因谢明昭而起,她初来乍到,心中惴惴不安。正当实在不知应当如何收场时,一声音从人群中传出。

“殿下说得极是,我等见识狭隘,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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