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谈

谢明昭忙活着移栽从公主府带来的花草,夜深人寂,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更显清脆。

“谁?”谢明昭有些犹豫,想去叫醒睡着了的月竹,可转念一想若真是强盗,也必然不会是这么温和地敲门。谢明昭将门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探出,月光下,一人着了湖蓝衣衫,眉眼极为清俊。既有武将挺拔,又有文人温润,好似一块精致美玉,难掩贵气。

“呃,霍将军?”谢明昭狐疑地看了看他身后,小声问道“您这么晚找我有事?”

“陪我走走?我正好有些事想和你聊一聊。”

“这,这不大好吧,我准备去睡了,而且,这,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多难为情...”谢明昭结结巴巴地婉拒,她五官做作地扭曲在了一起,圆乎乎的脸更像一个包子了,使人忍不住想捏一把。

“你这么个小丫头,算什么孤男寡女”霍衡哭笑不得,拿扇子敲了一下谢明昭的额头:“走走吧,你不也没睡吗?刚刚门外听见你长吁短叹的,估计躺床上也睡不着吧。”

谢明昭好似被窥见了隐秘心事般红了脸,只得干笑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回屋蹑手蹑脚拿了件衣裳,便轻轻掩上门跟在霍衡身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三更半夜走在这空无一人的街道,因此不由地挨近了霍衡。

“那日你在学宫里提到的不战而屈人之兵...”霍衡微微皱眉,声音在冷清街道上隐隐回音。

瞬间谢明昭一惊,突然意识自己说错了话——不战不就是砸了他饭碗么?

“啊,那个啊,就是...”谢明昭讪讪,不等霍衡说完旋即又变成了一副笑容:“当年我大周委曲求全与戎族和亲,更是陪嫁无数金银珠宝,当真是屈辱至极。如果不是霍将军您神威,不打痛他们又怎会有现在这祥和安乐...”

“我是想说,不战而屈人之兵,确实给了我启发...”

“啊?”

“如果是十八岁的我,定然会坚持主战到底,只是...”霍衡垂眸,轻声叹了口气,继续说:“这几年经历了一些事,顾忌也多了起来,自然想法也会改变。你年纪虽轻,却有如此心胸,如此格局。只是我有些好奇,这些是谁教你这么说吗?”

她恍惚了一下——“谁教自己的呢?”

谢明昭的母亲出身显赫,清河崔氏女不仅从小当男子养育,更是读书骑射兵法政治无一不精。她喜欢看阿娘在窗前读书的样子,似乎这才是阿娘不用理会那些繁杂琐事、唯一舒心自由的时刻。幼年的她就那样仰望着阿娘的侧脸,听她轻声讲述前朝的故事。都说“小轩窗,正梳妆”,可她觉得阿娘手捧书卷的娴静温柔的样子最是好看。

谢家也是世家大族,家里除了自己的胞亲妹妹,还有其他众多族姐妹。谢家同崔氏一样要求男女一同入学,可姐妹们虽读书,却还是走着女子的老路,想的无外乎是“嫁得如意郎君”托付终身。因此逢年过节,她们总是尽皆争抢了脂粉绸缎。谢明昭独独将长辈给的银果子省下来,托族兄买了书带给她。族中姐妹们笑她又傻又呆,反倒是谢明昉小小一个人儿着急地同她们理论。

想到妹妹,她心中一暖,可旋即又是无尽的哀凉——现在妹妹在哪里她还不知道。

而为了在男子那里出风头而几乎大打出手,荒唐之余更觉悲哀。

夫君夫君,是夫更是君。

从此之后这个男人就是天,三妻四妾如流水般被抬进门,她们依附于这个男人身上,为了那点男人施舍的东西而互相伤害。她不想,也不愿,可女人想挣出一片天何其难也,光是这家门就足以困住女人一辈子。

更何况,媚上者必欺下。这些人在君父面前失了的颜面,必要加倍地在妻儿面前讨回来。

母亲见她喜经史,通医术,却无比惋惜地对她说可惜你是个女儿。那声轻轻的叹息,像是叹她,又像是叹自己。叹息虽轻若浮毛,却如巨石般重重压在谢明昭心上。

凭什么出人头地是男人的专权?为什么史书写的全是男人的故事?如果说固来如此,那为什么还要顶着书呆子的嘲笑苦心读书呢?她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她应该读书、必须读书,万一以后人生道路会有所不同呢?哪怕能有一点点不同,她也心满意足了。

谢明昭偷眼瞧他,见他面色并无不快,便放下心来说道:“并没有谁教我,不过是亲眼所见,有感而发罢了。东征乌桓,西击羌戎确为千秋大业,纵使我大周国库充实,但总也架不住这连年征战。我曾随母亲上山拜神,路上偶遇酷吏对百姓横征暴敛。当时先父为豫章太守,对母亲说关东流民已经多达二百万口,朝臣提请将这些流民发配边地,避免造成京师动荡。豫章要接纳二十余万,父亲为此日夜忧愁,不知该如何安置。况且我周国法令严苛,豫章出现了不少盗贼,大的几千人,小的数百人,时有攻陷牢狱,杀死长官的情形。彼时我虽年幼,却也犹记得当时每日如何战战兢兢。我生于官宦之家,居于高门大户之内,尚且如此,何况百姓呢?”

“我曾读过一句诗,是‘可怜无定河边骨,定是春闺梦里人’。那些战死的人,他们还有妻儿等他们回家,可侥幸活下来的老卒,不知回家可还有相告之人?”

霍衡的肩膀以不可察地幅度微微颤抖了一下,忽住了脚步。

“若是有一日,我将刀剑对准了汉人,你还会待我这般吗?”

月色朦胧,霍衡的大半张脸隐匿于黑夜之中,谢明昭并不能看清此刻霍衡的神色,她不解其意,只是大剌剌道:“这就见外了,霍将军是何等人物,我还不清楚么?这么做,必有将军不得已的苦衷!”

“你就这般信我为人,不问缘由吗?”

这话说得诚恳,谢明昭这番与他接触下来,认定了霍衡是个随和之人,也就放开了性子,得意一笑:“那当然,我这个人,向来是帮亲不帮理。况且你若是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再抬眼,谢明昭眼中的敬仰之情已经要溢出。霍衡被她这个热烈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干咳了一声后又聊了些别的事情。谢明昭本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拥趸精神,一顿掏心窝子输出。谢明昭注意到霍衡看她的眼神愈发复杂,还以为自己讲得不够清楚,连路上遇到了蚂蚁都要细细说了。

霍衡打趣道:“女子都以少言为美,你怎么反过来了?”

谢明昭一阵神伤,强颜欢笑:“若我还是谢府大小姐,必然要受此等规训,可...可是谢府不在,枷锁也跟着去了一层...我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旋即又小心翼翼问道:“所以,霍将军喜欢少言娴静的姑娘,是吗?”

“不,我只是觉得,好像,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姑娘...”

“这不就见到了么?”绕了一圈,二人已经回到了谢宅,谢明昭推开大门,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我现在有殿下撑腰,自然要小人得志些。这张扬跋扈的习惯一染上就改不了了,还是霍将军屈尊适应一下吧!”

霍衡笑着伸手想要敲她头顶,可手指最终还是停在半空收了回来,温言道:“今晚是霍某唐突了,耽误了你这样多的时间,早些歇息,改日再叙!”

“改日是什么时候?”谢明昭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呃...”

“果然只是客套。”谢明昭撇撇嘴,转身欲关门。霍衡忍俊不禁,忙开口道:“与谢主簿相谈甚欢,自然是诚心相邀,不知你可喜欢甜食?”

“喜欢!”

“那就本月得闲了请主簿去和乐楼一叙!”

霍衡拱手转身,突然又回过头,欲言又止。

谢明昭转身见霍衡仍未离开,似是未尽之言,疑惑道:“霍将军还有事吗?”

“你...可是有中意的人了?”

谢明昭突然有些摸不着头脑,愣愣看了霍衡半响,道:“此话何意?”

霍衡在谢明昭那张茫然的脸上扫视了许久,突然笑了一下:“无事,不过是好奇,你宅中可是有亲友投靠?”

“没有啊,只有月竹一个小丫头在家,白天我都在殿下那里,只晚上才回。”谢明昭恍然大悟,笑道:“莫非将军来找我,扑了个空?真是不凑巧,毕竟刚当了个芝麻小官,还是要好好干的。”

霍衡笑着摇头,叮嘱她早些休息,有空再畅谈。

谢明昭关上门后,激动地又蹦又跳,然后又恐吵醒了月竹,赶忙捂住了嘴。

太平易近人了。

谢明昭回屋后仍激动地睡不着觉,于是只能强迫自己闭眼——明天一早她还要代公主去郭府送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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