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佛剑和剑子费了几天功夫走出深山,辗转踏进一座小城。这里已经算是边陲之地,不比前面路过的地界繁华。只炊烟几许,在微暗的暮色依依上扬。

他们赶在天黑前入了城,正好赶上饭点。剑子的盘缠早在水路时就花了个精光,现下只好仰仗佛剑接济,他眼巴巴地看着白花花的馒头,露宿了这几天,很久没有正经吃上一顿饭了。店家掀了锅盖,热气腾腾,新的一笼刚刚出锅,连扑面蒸气都是软乎的香。

佛剑很是自觉,一句也不多说,干脆地付了钱。

收钱的小童聪明伶俐,在手里掂了一下,便准确地将多出的如数找给佛剑。

“两位不是我们万堺城里的人?”

他一边拿油纸包着馒头,一边同两人说话,眼里闪着雀跃的光,因为不曾见过的生面孔而感到新奇。

“是啊,”剑子倚着门口的立柱,闲闲回答,“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来。”

小童眨巴着眼:“今天可是中秋呢,你们还要出远门啊。”

在他的观念里,出远门最多就是从城东的老槐树走到城南的河,跑着赶去还得要一个多时辰。翻几座山、过几条江什么的,光是想想都觉得遥不可及。这是只存于说书人口中乱世英雄的走南闯北。城北酒楼里的白胡子老头肚子里没货,只一个故事翻来覆去地讲。他家里管得严,天晚了不准他在外面玩。尽管说书老头讲的是同一个故事,他却从来没机会听全,每每讲到“侠士入北岭,满山不落梅”那一节就没了后续,也不知道那侠士接下来会有些什么奇遇。

“今天是中秋?”

剑子不由一惊。他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朝佛剑一挑眉。

“想不到……我们已经走了这么久。”

“中秋啊,”剑子接了小童递过来的纸包,低头嗅了嗅馒头的麦香味,“按习俗,应该要吃月饼的。”

他说话意有所指,佛剑微微偏头看他,心照不宣。

小童很热情地给剑子指路:“从这里直走过两条街,那里有家糕点铺子,是城里最好的。”

“你们要是想买,速度要快些。时候晚了人家就打烊了。”

中秋节嘛,人人都想着早些得了闲暇,同家人一并团圆赏月。剑子听了,深感时不我待,连忙拉着佛剑赶过去。他们两人脚程快,只一会儿功夫就到了。糕点铺前排了队,两三个人等着,月饼在挑挑拣拣之下,不剩几个。

剑子扶了额,刚引起的兴趣被当头泼了一桶冷水。天知道他有多少年没想起过所谓中秋了。

“不会吧……”

剑子大叹。

佛剑仍是一派从容之色,安之若素地在后面排队。见剑子站得较远,便将他往里拉了拉,免得碍了车马的路。

“还有几个?”

终于轮到他们,剑子叹口气,苦着脸询问店家。时间太晚了,豆沙、莲蓉这类受欢迎的当然早就卖个精光,只剩下些净素月饼,除了几户礼佛的人家外,少有人问津。不过这对他们两个来说反而方便,剑子让店家包了四五个,还被送了一只小巧的莲灯。

他一手拿着月饼,一手托着莲灯,有些不知所措。

“今日是中秋呢,”店家卖光了最后几个月饼,收益还算不错,松口气之余,也起了闲心,跟剑子他们聊起天来,“城中有放河灯的风俗,两位要是有空,也可以去凑个热闹。”

“原来如此,”剑子把月饼塞进佛剑怀里,拿着莲灯仔细看着,这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做工十分细巧,贵在一份心意,他盈起笑容,满脸的风采飘逸,“多谢店家。”

“我们也去凑个热闹好了。”

剑子向店家问清了放灯处,打算入乡随俗,也跟着放一盏。听说若是在灯中写了心意,放入河中漂流,莲灯一路不被打湿熄灭,就可得偿心愿。可惜他们手中只有一盏,否则便可替他们师父也写上些东西。

“到时我把字写得小点,咱们挤一挤,应是能写得下。”

“嗯。”

佛剑回答地很平静,他从纸包里摸出个月饼,在剑子再次开口说话前递到他面前。剑子也不客气,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大口,在嘴里耐心咀嚼。城里最好的铺子确实名不虚传,即便是素月饼,也做出种很独特的酥香味,一点不腻。他又咬下一口,把月饼上印着的“福”字吃掉。

剑子咽下月饼,想了想说:“我总记得,以前在佛山……我们是放过灯的。”

佛剑颌首:“的确如此。”

每到中元节时,佛门得道的师兄会领着新入门的弟子下山,于佛山脚下燃河灯、济孤魂,颂经度脱。剑子虽是道尊高足,但他师父云游四方,清静无为,不甚在意形式,故而剑子也不太了解这些佛道的规矩。他只是跟着佛剑走在队伍的末尾,陪着佛剑燃灯、放灯。

数十盏莲灯随流而去,在江心燃起明黄色的灯火,他记着佛剑的那盏,看它在晚风中渐渐飘远,始终没有沉没。

后来,佛门有了新的得道师兄,入了更多新的弟子。佛山上的人不再唤他“佛剑师兄”,而唤他做“大师”或是“圣行者”。

但佛剑就是佛剑,至少对剑子来说是如此。道尊很少叮嘱他些什么,难得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诘问之言,他便是想忘也忘不了呀。

舍利换了戒疤也好,圣行者换了佛剑也好,模样变了,名号变了,他心里仍只认定一个佛剑。

日光下、花影中,拂落一身尘缘的佛剑分说。

剑子握了笔,对着那一小张纸苦思。愿望似乎很多,但并非不可舍弃,那种让佛剑多笑笑之流的想法只需他平时多说几个笑话就可轻易达成,不用白占着一个心愿的名额。他从来都对自己很有信心,直觉胜券在握,于是抓肝挠心,想寻出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愿望。若是太轻易便可达成,谁又知道这灯灵不灵。

于是他跑去问佛剑:“你想在灯中写什么?”

佛剑立在水边,层叠波光袭上衣摆,有如莲花座。他静默片刻,而后淡淡道。

“地狱空。”

愿无间之中,只得佛剑一人。

明知不可为,为何为之?

“不愧是佛剑好友啊……”

剑子笑着叹了口气:“你说的这样好,我还能再写什么呢。”

他用笔杆抵着下巴思索片刻,犹豫还有几字的余地。

笔落成锋。

干戈止。

你得地狱空,我求干戈止。

明知不可为,为何为之?

佛剑和他真是固执到了同一处,这般相投,不成好友也难呀。

下笔之处,墨色浸染,六个字填得满当,恰到好处。剑子卷好纸片,将其放进莲灯,小心调了位置,以防烛火烧到。佛剑借了别处人家的蜡烛,点燃烛芯,而后推了把河灯,看它摇晃着涌入前方的灯海。

“早知道便多写几个字了,”剑子忙完了一通,懒懒伸臂展腰,“放走的时候忽然生出好多念头。”

“比如?”

“比如……”

剑子这才想到,他命中还有个劫数在前路虎视眈眈。他想了许多人,许多事,偏偏是跟他自己有关的没想起来。英明一世,偏在这时失策,他不由仰天长叹。

佛剑看他脸上神情变幻甚是精彩,便宽慰道,“尽人事,知天命。”

“唉……”

剑子郁闷地找了个石头坐着,咬了口月饼。

“喏,给你。”

他挑了块最完整的,盛在纸包里递给佛剑。

佛剑却没有接。

“剑子,”他在剑子疑惑的眼光里微微仰首,望向天边满月,“上一个中秋……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

修道之人,早已淡泊世情,所谓人间,可望而不可即。

剑子微笑道:“那又如何,下一个中秋已在前方等着我们了。”

月满中天,清辉遍地。

剑子由衷感叹:“月色好明。”

说着他抬手示意佛剑。

那月亮就如他捧着的月饼一般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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