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两人在万堺城里歇了一夜,暂作修整。隔天剑子起了个大早,拉着佛剑去糕点铺子那里排队,去赶店里头一笼桂花糕。天刚蒙蒙亮,店家正打着哈欠卷竹帘,就看见昨天光临的两位客人站在门口,一个面上笑吟吟,另一个则是庄严肃穆,在拂晓时分的天光里分外乍眼。

剑子跟店家寒暄了几句,提了两包桂花糕愉快上路,他身上空空,依然是佛剑付的钱。不过这一回,他要领佛剑去城外的道观落脚,也算尽过地主之谊。道观不远,就在城东处,白云灵渺,很有几分仙气。剑子曾经听他师父提起过,说那里本是天极地限所创的修行之地,曾经盛极一时。不过太上府是由悬空浮岳打造,可以四处悠游,太上双尊乘岳而去,至今已有数百年不见行踪。当年的道镇也渐渐失了人气,岁月流逝之下,如今只是座普通的道观,不复昔日圣地之名。

观主是位半百老者,座下有十余位弟子,与其说是收徒,倒不如说是收养。城里无父无母的孤儿都可以在观里讨口饭吃,到了年岁想下山便下山,修行与否并不强求。老观主慈眉善目,甚是好客,见十年没人推一次的大门动了,自认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忙叫弟子备些茶水招待。

他这里的茶说不上多好,只是山泉清澈,硬是拔高了一截格调。剑子一边喝茶,一边拿出桂花糕分给观里的小道童。几个小孩子被观主随性养着,也没太多规矩,有调皮的拿了一块尤嫌不够,还要往袖子塞两个。等剑子转过头跟佛剑说话时,他便跑到观主身边,在衣袖底下偷偷塞一个给他师父,把观主乐得胡子直抖。

剑子是道尊座下弟子,而观主这一脉早已不知是传到第几代了。太上双尊在道尊面前都需敬称一声“前辈”,若是要按辈分来算,不知道要加上多少个“太”才准确。剑子甫一想,就觉头昏脑胀,干脆避开不提,彼此乐得清静。他随手摘了几片叶子,又开始编起草蚂蚱,一连编了四五只,分了阵营排在桌上,而后跟道童们讲起故事来,把不识世事的小孩子哄得一愣一愣的。

从佛剑认识剑子开始,他就惯于使用这一招,佛山里新来的弟子,十有**收到过剑子的蚂蚱礼物。他也不厌烦,每次都编这个,总是缺了些新意。不过,若按剑子的话来说,他这是习惯成自然,草叶一拿到手,不由他思考就成了蚂蚱形,改也改不掉。再说了,虽然是老套,但耐不住别人喜欢,佛剑是看到厌了、收到烦了,旁人却还是第一次呢。

佛剑便由他。有时剑子也会试着编个别的,比如用草茎悬着的蜻蜓,或是扁扁的乌龟,后来他编了只仙鹤送给道尊,趁道尊不注意插在他的发髻上,让道尊头上顶着只草仙鹤跟天佛尊会面。结果剑子刚在外间坐下,茶都没喝上一口,就被他师父用拂尘赶着从西山古寺一路逃到禅房,直到遇上佛剑做挡箭牌,道尊才肯罢休。

这是什么!

仙鹤啊。

剑子躲在佛剑背后,朝道尊露出半个脑袋。

这么肥,飞都飞不动吧。分明是只山鸡,还跟你师父我说这是仙鹤。

剑子赶紧缩回佛剑背后,趁道尊不注意,扯扯佛剑的衣袖。

又想把烫手山芋扔给佛剑了?

道尊猛一扬拂尘,指着掌心里那只胖胖的小鸟,问佛剑。

佛剑,你来说,这是什么。

道尊朝他挤眉弄眼:出家人不打诳语。

佛剑鲜少地眨了眨眼,感到一阵为难。虽然仙鹤的形貌不够完美,但剑子确实花了很多功夫。他本不会编这个,全靠自己摸索,手指都被草叶的锯齿磨错了,才勉强有了现在的样子。可惜除了佛剑之外,再没有人看见过他的辛苦,若是没人为他正名,岂不也是一种辜负。

……仙鹤。

佛剑最后笃定地说。

剑子握着他衣袖的手忽而一紧,复尔又松。半晌,从他背后飘出一声爽朗的笑语。

是啊,本就是仙鹤嘛。只不过胖了些,就不算鹤了吗?

师父你这是着相。

剑子得了底气,反过来跟道尊讲起经文释义。

道尊原本已快消气,被他迎头堵上一句,心中满是无可奈何。他这个弟子嘴皮子利落,老头子赶不上,就只好捋着胡子挥挥衣袖,回身去找天佛尊。端坐于莲花台上的那人,拨弄着手中的琉璃长珠,对着一筹莫展的道尊莞尔一笑。

这么一想,其实有许多相当趣味的回忆。世间种种美好,并不只是镜花水月,至少,剑子和他都是真实存在的。

剑子同小道童们说完了故事,把蚂蚱一个个分给他们。小孩子最爱玩耍,当下便出了门,拿着蚂蚱去草地上开启新的故事。观主带着他们去了东边的院子,因为年久失修,能住的也就一两间,但他们两人先前在山里都是席天幕地的露宿,有屋顶已算很好,没什么可挑剔的。佛剑和剑子各自安置了行李,隔着一道屏风占据一边。剑子那边窗台有阳光晒着,佛剑记得他喜欢,就让给他了。

同道观众人用了午饭,正是阳光晴好,剑子走马观花看了遍道观,仍是闲不住。他跟着佛剑绕了好一会儿,看佛剑一心用在修葺房屋,大概不会分出时间陪他闲逛,便自己背着手去往山林,找了处平旷无人的空地演练剑式。

收剑时他背上发了热汗,被风吹的透体生凉。剑子背回古尘,想着一热一冷怕不是会生病,随即又觉好笑。

这是跟中秋一样,几百年没想起过的事情了。

晚饭时剑子罕见地没什么胃口,头脑晕沉,运功也无事无补。

坏了。他心想。不会乌鸦嘴到这种程度吧。

当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剑子到了夜间竟发起热来,要是他师父在,一定会对此景象啧啧称奇。

“佛剑,我可能……生病了。”

“生病?”

佛剑披了件外衣下床,越过屏风来照看他。剑子的脉象浮在皮肤,脉来快速,似是风热,又试他体温,果然滚烫。

“怎么回事?”

“我……咳,不知道。”

他要是知道,就根本不会生这个莫名其妙的病了。

“难道这就是劫数?”剑子坐在床头看佛剑烧水,他捂着额头,眼皮沉重,“生一场……普通的病?”

佛剑替他换了汗湿的衣服,昔日佛山的得道师兄照顾起人来还是很周到。佛剑去外面打了些凉水,匀到适合的温度浸湿手巾,温热的一块搭在剑子额头上,能稍稍减少太阳穴的闷痛。

剑子浑身冒汗,忽冷忽热,简直像个没学过道的凡夫。他嘴唇干涩,被佛剑扶着后颈喂了半碗温水。剩下半碗佛剑融了粒益气丸,药汁苦到剑子连舌头都快没了,但佛剑那么严厉地看着他,剑子也只好统统喝光。

“真是病来如山倒……”

他咽下最后一口,向后倒在枕头上,嘴里满是苦味。佛剑紧跟着把被子掖到他的下巴,确定四方都压实了,重又拧过手巾给剑子敷着。

“睡吧,”佛剑熄了房里的蜡烛,点了一盏微弱的小灯放在桌上,方便剑子拿水,“好好休息。”

剑子听话地闭了眼。

然后又睁开。

梦中只是一瞬,然而,似乎已经有好几个时辰过去了。

佛剑在他的床边打坐,背对着桌上的灯火。影绰微光被他的身影遮挡着,并不会打扰剑子的睡眠。他双目轻阖,浑然无我,只嘴唇翕动,念着不竭的经书。

地藏经。

这段时间他念这部经的次数史无前例地多,多到剑子的耳朵都快起了茧子,能够倒背如流。他在不分明的夜色里分辨佛剑的唇语,遥想这是到了哪一品。剑子移了移胳膊,从被子里探出手,想让佛剑也去休息,却发现戴在他腕上的佛珠正散着光芒,随佛剑颂经传来温暖的愿力,被封入其中的驱魔咒化为金字,环绕其中。

佛剑啊……

这两卷十三品地藏经,原是为我念的吗。

剑子无言注视着此刻无知无觉的佛剑,胸口猝然一沉。

心如烛焰,只一字。

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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