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气寒冷,凝结为霜,山林里红叶相间,俨然深秋景象。无云的长空里雁字成行,剑子昂首望着,看飞鸿化为小点,在一片广阔的碧蓝中逐渐隐去。这番景象,他不知看过多少次,只是每次都难免从胸中生出感慨。光阴流转,几多功名化为尘土,曾经叱咤风云、指点江山,百年过后,残冢荒坟里,哪里还有当年纵横捭阖的风流。
那些同他一起奔走过的人,所留已经不多。
剑子叹起气来,不由转头看向佛剑,正迎上佛剑回望的一眼。佛剑什么话都没有说,周身沐浴在晴朗的日光下,清净如剑子少年时窗前的雪光。不多不少的寸缕光影,在他手中的信纸上映着,光是看着便叫人心生安慰。
原来两个人走在一起,也不是非要说话不可。
以前他总觉得没人说话太过寂寞,因而常常在佛剑身边说个不停。但这些年过去,他已经不再如此想了。
只要这是同一条路,只要他还在。就算是步入劫数的不归路,他剑子仙迹也认了。
“佛剑。”
剑子快走两步,搭上他的肩。
“嗯?”
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说,只是想唤一声他的名字,仅此而已。
“这就是观主所说的不冻河吧。”
空气有湿润的水汽浮动,剑子可以听见河面上被风吹开的细小波澜。这里靠近北岭,比万堺城冷上许多,故而人烟稀少。他们这一路行来,沿途都未见几户人家,更不用说渡人过河的艄公。
剑子先一步踏上水面,稳稳立在水上,他左右移移步子,看自己的身影乱摇,觉得有趣,半回了头对佛剑扬眉一笑。
“既无船家,只好靠我们自己解决。这样踏水走过,也算是附庸风雅。”
佛剑也同他一样站上水面。
“初次见你时,你就已经掌握得很好了。”
无垠天地之间,他们在水上缓步而行。
水里倒映着他和佛剑的影子,剑子俯首静观,便见层层波纹随之漾开,景象一时模糊。他暗笑一声,心想果然不是空穴来风,还有什么比这水镜更清晰呢,他的心思早已一览无余。
希望佛剑千万莫要在此时低头啊。
“佛剑好友,”他踩上乱影,踢出一朵小小的水花,“有个问题,我之前就想问你了。”
“不是什么大事,一直没有开口。可是好奇实在是折磨,我真的很想知道。”
“但问无妨。”
佛剑也对他的问题很好奇。平时剑子可不会有这么多顾虑。
“在秦庄里,你为什么推开我?”
剑子走到佛剑面前,摸着下巴揣度佛剑的表情。
“难道说你新学了读心术,知道那位蛇女姑娘心里在想什么?”
佛剑摇摇头。
“不是吗?”
他背了手,一步一步向后退着,等离佛剑距离远了,便停下步子,等佛剑走到他面前来。
“该不会……是想替我挡下些什么吧。比如灾祸,比如劫数。”
佛剑默然不语。
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既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剑子忍不住微笑起来:“佛剑啊佛剑,你怎么糊涂了。”
“是谁的劫数,便会应验在谁的命里。谁能挡的了呢?”
“你那时在想什么,是什么让我的佛剑大师也糊涂了?”
佛剑继续走着,衣摆沾过河水,不曾有一分湿。他看向剑子,眸光明澈,比他身后水天更清。
“我只是觉得该那么做。”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霎那,他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那愿望敦促着他,要他去保护剑子。他的佛法有了寄托,化为具体的行动,这让他的所有付出都有意义。
“我希望你平安。”
他说得很平淡,念头也很简单,就跟剑子在道观里所想的一模一样。
剑子闻言,胸口却是一沉。这感觉颇熟悉,好像就在不久前,他刚经历过。他来不及想更多,一脚踏空,河水浸湿衣摆,没到膝盖。
水下似乎有无穷的吸力,又或者他本身就是重负,无形的力量拉着他下沉,转眼之间,他已经投入冰凉的河水。
不挣扎、不换气,他只是沉没。
向地底,向尘俗,他沉没。
但佛剑拉住了他。
那双手、那双曾经无数次抓住过他的坚定的手,又一次毋庸置疑地攥紧了他。
佛剑蹙眉:“你怎么了?”
剑子反握住佛剑的手腕,指尖微微灼烫,不痛不痒。他垂着眸子,皱眉思量,脸上也是一副茫然不解的神色。
自他境界初成以来,从不曾出过这样大的差错。
“剑子?”
佛剑拍拍他的后背,剑子的发梢末端还有些潮。他从剑子背心处缓缓注入一股温热内力,替他蒸干身上水分。
“有什么事,不要自己一人担着。”
剑子慢慢摇头。他看见佛剑脚下原本平滑如镜的水面起了一丝微皱,而他足下,却是深一脚浅一脚,不断踩空。
哈,师父到底还是师父。
他终是像道尊告诫的那样,自以为明白,却不明白。
事实这般明显,不容回避,他只能承认了。
他,剑子仙迹,道尊座下修道七百年,动了那颗不该动的凡心。
就在看清刹那,水流重新稳固起来,凝成坚实的屏障。剑子试探着踏上,这回他站住了脚步。
“没事。”
他松了紧握佛剑的手,“没站稳而已。”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佛剑还抓着他,没有松手。
“放心。不信,你松手看看。”
“看我会不会沉下去。”
剑子宽慰似地轻拍佛剑手背,指尖上的热度无声无息褪去了。
佛剑盯了他一会儿,终是依言放手。剑子仍站在水上,好端端的,他甚至原地转了个圈,用以证明他足以驾驭御水而行的法术。
“太久没练,生疏了。”
他耸耸肩,足尖轻点水面,朝对岸跃去。
那就是北岭,永远白雪覆盖的极寒之地。
若他没有想错,那这一劫,似乎并没有什么可怕。毕竟他现在还是很平静,依着道家的清静,心动得不够剧烈。因缘多么奇妙。若要心动,为何不在第一眼;若要动心,为何又这般晚,晚得“情缘”两字,说他们已算太浅。
剑子登上河岸,北岭的雪山层峦伫立在他眼前。冰冻的北风扑上他的面颊,在睫上缀起白霜。他眨眨眼,融去寒气,用衣袖擦去流下的水滴。
北岭上在飘雪。
心跳乱了速度。人对于不能确定的未知总会有几分惶然。
他在岸边等着佛剑,脑中却想起佛山那一年的初雪。它如期而至,飘摇降下,将整座后山铸成冷色的白银。两个未涉尘世的少年由衷欣喜着,发出惊讶的感叹。佛剑很专注,他沉目望向天边,眉目间的暖意几可融雪。而剑子在看他,心里是说不出的、献宝成功似的得意。因为他的突发奇想竟真的实现,没有让佛剑失望。
从那一刻开始,他相信自己是个运气不错的人。
他也朝佛剑注视的方向遥望去,视线尽头是没有边际的白。他们两人立在后山最高的地方,意图看穿那片琢磨不透的苍天。
那是结缘的因吗?
或许吧。
“你有很多事在瞒着我。”
佛剑赶上他,在剑子身后说。
剑子便笑:“好友啊,我从来没有瞒过你。”
是你还没有发现。
只是等你知晓后,你我的关系会有何种改变,剑子也没有把握。
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你我共同面对。
剑子信你。
一直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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