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北岭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无边的白。

极寒之地,名副其实。

冷风刀子般在他脸上刮着,裹着雪片硬得像是小石子,剑子眯着眼,用手遮挡迎面而来的风雪,两颊被打得生疼。雪太大了,加上时近黄昏,视物更加困难。他和佛剑仿佛是两片误入的南方叶,在漫漫无涯的雪山里原地打旋儿,找不到出路。

一闪神的工夫,他们分散在茫茫雪原里。

“佛剑?”

他立起披风的领子,然而布料对寒风的抵御几近于无。话一出口便被吹散尽,偶有一两个字幸免于难,也冻成混沌的冰晶,掉进深深的雪地里。

“佛剑!”

剑子提高了声音,在风力的侵袭下努力寻找佛剑的踪影。他知道佛剑不会有事,他们遇见过比这凶险许多的境地,区区风雪,只是一时的迷失,算不了什么。

然而,确认他的存在,似乎已成了刻进他骨血里的本能。

“佛剑,你能听到我吗?”

寂静的雪山空荡地回响着他的呼唤,无人应答。

剑子略有些无所适从,他在原地站了片刻,不确定是乖乖等佛剑来找他好,还是他主动出击去寻佛剑更合适。若是贸然行动,背离了彼此方向,岂不是越走越远,一个循着路径倒退,回到差点淹到他的长河,一个走进雪山深处,去极北以北的天外之地。

他本想打起那把伞,但看如今的风势,不要说这就是把普通的伞了,就算是钢筋铁骨,也一样会被刮得粉碎。那把伞如今对他已有了新的意义,既有意义便不可轻放。因而他仍是站着,默默等待着,不到片刻,已经在风里砌成一个雪人。

佛剑给的檀木珠温温地发着热,剑子抬了手腕细看,紫檀上一圈淡淡的金。虽是系在他腕间,但说到底还是归佛剑所有。他这一路带着,单纯以为是佛剑用来给他辟邪,没想到现在更辅以寻人的效用。那他也不用再烦恼什么,反正无论他往哪一个方向走,佛剑都知道他在哪儿。

剑子重振精神,迈开脚步,想找一个背风处做整修。北岭的暴风雪没完没了,他运起全身功力,也只能像个普通人那样缓慢前行。不过这样正好,方便佛剑能赶上他。汇合之后,随便将就一夜,等明日天亮、雪停之时,他们再苦兮兮地继续旅途,往岭内深入。

走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遮蔽的地方,剑子叹口气,拂去发上的冰碴。茫茫雪原无边无际,天色逐渐黯淡,入夜后会更冷,风也会更大,算考验吗。而他,一个命中带劫的过路客,连佛剑都给他弄丢了。放着好好的豁然之境不待,跑到北岭做什么,自讨苦吃?

他找不到路,身后的脚印很快便被积雪掩盖,好像从来没人走过。终点遥遥无期,或是说,根本没有终点。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北岭有梅花。

他师父说过,那是极美的梅花。

剑子把手拢进袖筒里,暗自苦笑。附庸风雅之事,他甚少为之,但真要做起来,怕不是连命都要一同赌上。他吸吸鼻子,只觉得吸进一大块冰,把五脏六腑都冻得够呛,跋涉得十分艰难。好不容易,他才在满目的雪光映射间看见一处矮峰,底下隐着郁郁青绿,生有两三古松。

好地方。

他眼前一亮,步伐都轻快许多,连忙奔走过去,在小小的避风港里安然坐下,呼出一口放松的白气。佛剑啊佛剑,万事俱备,只差你找来了。剑子摇摇手腕,佛珠依然温热,感不到重量,只余下檀木碰撞的闷响。

这个时候,寺里是不是该鸣钟了?

他又摇了几下,不知道佛剑会不会有所感应。如果有,那或许可以发展出一段暗号,以后他们里应外合时,用这法子肯定很方便。

白蒙蒙的雪沫像是一阵雾,远观时朦胧又飘渺,如登仙境。但当身处其间时,所闻所感俱是刻骨的寒冷。剑子抖落披风上的雪,盖在自己身上,就着松木的树荫暂得宁静。他朝远处张望着,等一座天降神像忽然显灵。

白衣实在太不显眼,他实在很难在这种情形里认出佛剑,倒是舍利闪亮,喧宾夺主。剑子从怀里摸出盏巴掌大的六角灯,用火折点燃烛芯,托在掌中,光焰将雪地染成暖色。

佛剑一步步接近了,如同一颗挂满雪枝的冷松。他闭着眼,神情肃穆,每一步却都直直朝着剑子的方向,没有偏移。

“剑子。”

他肩上满是落雪,连眼睫和眉毛都挂着霜。

剑子举起灯火,帮佛剑擦拭残雪。随后铺开披风笼在他们两人身上,披风不大,盖两个人有些勉强,不过里头刚被他捂出些热度。虽然佛剑此时大概也感觉不到,但聊胜于无。

“连累你了,同甘很少,多的都是共苦。”

佛剑就着六角灯的温度暖了暖手,又推回给剑子。

“你运气确实不错。”

“是吗?”

剑子吹熄灯火,重新收起来,谁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要用着的时候。失了热源,寒意顿起,他不自觉往佛剑身边靠去。然而佛剑身上比他还冷,剑子哆嗦了一下,终究没有避开。

“可能是我之前一路走霉运,又是生病,又是落水。如今风水轮流转,否极泰来。这一趟也算不亏了。”

“我只听出你在自我安慰。”

“非也,”剑子被他揶揄,仍是气定神闲,拿出那副先天高人的气派作深思状,“剑子这是吉人自有天相。”

“人嘛,难免有个流年不利的时候。改日我去师父那里求些转运符,大家一人一个,各个平安。”

两个人待在一起,果然比一个人要暖和。剑子满意地搓搓手,朝手心里呵了口气。

“前段时间总是你照顾我,今天换我来照顾你,”他撞撞佛剑的胳膊,示意自己可以把肩膀借给他,“我来守夜呗。”

“不可。”

佛剑几乎没思考,脱口而出就是拒绝。剑子有些惊讶。

“你先前有事瞒我。”

剑子张口想要反驳,最后却是笑了起来。经历了这么耗费精力的雪地寻人,佛剑还记得这件事,看来真是把他放在心上,急他所急。

“好友啊,剑子的心思什么时候能瞒过你?我在想什么,你应该门儿清啊。”

若是清楚,又怎么会说瞒。

佛剑皱起眉。

正是因为他看不出,才觉得担忧。

“那这样,我守上半夜,下半夜换你。一人一半,公平,”剑子做了妥协,“虽说你的功体并不像我这般适应极寒。”

“也可。”

剑子又笑:“佛剑,你有发现吗,两个人一起说话时,你总答得很简短。只有说起佛法时,你才会答得长一些。”

“当然,也只是一些。毕竟你用‘不可’、‘也可’这三个字就能跟我聊下去。”

佛剑看向他。

“哦,差点漏了,还有你这个眼神。”

剑子抚掌大笑,鼻尖冻得有些发红。他拍拍自己的肩,卸下古尘。

“你先休息吧。”

他脸上诚挚之色叫人不忍拒绝,佛剑点点头,于静默中颂咏经文。

还是地藏经。

剑子偏过头,用手掩了扬起的唇角,带着槛外人的通透和局内人的欢忧。佛剑还不知道,他已经发现了。心脏在胸膛里一下一下,蹦跳地很欢快,身上慢慢有了些热意。

夜幕垂落,天上星河闪耀,他凝目看着远处嶙峋傲立的万仞雪山,皓然千里。

佛剑阖上眼,他确实疲了。因着剑子在他身边,他睡得很沉。雪里的佛像慢慢移了位置,剑子用肩膀迎上,免得他倒塌。他鬓边的毛毛碰到佛剑的脸,会痒吧。佛剑便像是回应他的话一样换过方向,面容洁净,眼睫上落满无暇的星光。

他们好像两只过冬的小动物,蜷在一处取暖。可惜不够毛茸茸,热度升得很慢。

另一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剑子听着,心跳怦然。

突如其来,又没有道理可循。

这世上可去爱的人何其多,为何他偏偏要对佛剑心动?

剑子低下头,趁佛剑睡着的时候大方看他。嗯……眉眼未变,个性未改,连同他那份说一不二的决断,也是一如既往,拿捏起剑子的把柄痛处,还是像针灸一般又准又稳。剑子伸出手,用指尖抚了抚佛剑的舍利,触感颇微妙。

他暗暗发笑。

很多很多的佛剑从他的记忆里涌出来,有舍利的、没舍利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场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有他们两人。他一一记着,很少想起,直到想起时才发现,原来已经有这么久。

他跟着佛剑去后山护林,去山下放灯,山门前的一百零八级台阶他们不知走过多少次;西山古迹的夕阳,开满莲花的湖水,晴时雨时,佛剑都站在他身边。

下山前一天,他等佛剑下晚课等了好久。盛夏天气,藤蔓长得极茂盛,微弯的细须离佛剑肩头不过一尺之距,投了纠缠的影。后来佛剑在山门处送他,他回望时,总记得佛剑肩上应有一道阴影。

但若要说最深刻,果然还是冻梨吧,独天得厚的时机,因而无可比拟。实在太冰了,他一个人坐在檐下,吃得很慢。直到冰棱在小碗里融化成水,直到苍穹完全没入夜色,他才反应过来。

他忘了时间。

佛剑,你知道吗?

剑子贴近佛剑,嘴唇抵着他冰冷的额际,太阳穴的脉动印在他唇上,同样流淌在他血液里。

北风呼啸,即便他此时说出口,佛剑也听不到,剑子仙迹不愿做痴愚而没有意义的事情。如果佛剑一定要知道,就让他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了解。

他是如何……为他结了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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