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雪停了。

天上出了太阳,将雪原照得光亮灿然,仿若一面广镜,从四面八方冲击着过路的旅人。剑子拉着佛剑的衣袖,两袭白衣几乎融进耀目的雪色。积雪很厚,冻得不实,脚印便深深浅浅,在他们身后歪扭着刻成行列,只等着下一场风雪将其掩埋。

“该往哪里走呢?”

剑子喃喃道。

辨认方向不难,难的是选择。更何况,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不能将一切交给天意而后安步当车,四处漫游。他需思量,他需斟酌,为另一人的平安喜乐,他需付出。

“你只管走便是。”

佛剑却很坦然,他跟随着剑子,任剑子无头苍蝇一般乱闯乱撞。

“佛剑,你不要真以为我运气很好,”剑子甩甩拂尘,似是要挥去眼前烦恼,笑容中带了几分无奈之色,“看我碰壁并不有趣啊。”

“你同我说,是谁的劫数,就会应验在谁的命里。”

佛剑拿他说过的话来堵他。

“既如此,我不插手。”

剑子抱着肩膀看他,腕上佛珠还系着,是无暇世界里唯一一抹沉稳的紫檀。

“现在想袖手旁观,可不作数。”

“好友,用你的佛法替我感应感应,看那命数会落在哪一盘、哪一方向?”

剑子微笑,清朗如长空晴幕,流海在他额上翘着,颇俏皮。

“要是错了,劳烦你也担一半责任,不然,剑子怕自己不堪重负。”

占卜之事,怎么看也是剑子更在行。道尊的卦是最灵的,他们都知道。为什么非要向他问一个答案?

他脸上踌躇神色明显而没有掩饰,剑子跑到他身后去推他,要佛剑迈步:“问你就是信你。有什么好犹豫,我只是想借借你的吉运。”

罢了,他想要答案,给他便是了。

佛剑依着他,往前走了一步。约定俗成一般,他们并肩往未知处行去。

越往里走,越嗅到空气中清浅浮动的梅花香气。剑子与佛剑相互看了看,未有言语,心意已相通。

长路尽处,梅香尤盛,岭上梅林成簇,一色新白,不知是花落还是降雪。

“这便是……北岭的不落梅吗?”

这么轻易?

剑子哑然失笑。

竟不需他们闯过机关,试炼上几回,或是在冰天雪地里扑天打滚,受几番折磨。

就这么看见了吗?

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没有某位高人的刻意为难,甚至连选择都只是佛剑脚下随意的一步。

他还以为……还以为会有更多的艰难和辛苦,那些如同家常便饭的流血与牺牲,有朝一日不需要了,他竟会有些不习惯。

“虽不知你的劫数是什么,”佛剑宽慰他,“至少这梅花足以欣赏。”

自从道尊留在北岭过冬的那一年,剑子就时常展望北岭梅花的风光。可惜每次想要出发,总会被种种事务绊住脚,他信誓旦旦说要去说了好几年,最终仍未成行。后来众人也渐渐忘了,若不是道尊的卦象,也许他永远都不会来。

剑子心里有些浮空,不是因为失望,也不是因为愿望得偿。这一路来,从夏入冬,数月时光悄然流逝。他离道尊所说的劫越来越近,却始终隔着咫尺间无可跨越的距离。到底什么是他的劫数,谁又是他的机缘。

是山寺的老僧吗,是秦庄的蛇女吗,是观里的小道童吗?还是佛山下的采莲女,卖月饼的店家?尘世人潮,来来往往,无数细浪起伏,他遇见过那么多人,谁能肯定其中没有他错失的机缘。

但,他们都不是。

是佛剑。

是盛一碗茶给他的佛剑,是推开他挡下一劫的佛剑,是灯下诵经的佛剑。

见礼时慈悲含笑的佛剑,把最完整的月饼让给他的佛剑。

踏遍千山无觅处,俯首一观,原来就系在他手边。

剑子心动地厉害,像是云海上一叶不系之舟,雨滴凝结在高空,全数落进他的船,让小舟越发沉重。轰隆隆的雷声划破云层,打翻满船雨水,世界翻倒颠覆,上下一色,水碧如天。

他默然站着,仿佛当年悟道,外物一概不知,天地间只一个自己,又空荡荡谁都没有。无悲无喜,无忧无惧,心里是说不出、也不能说的一种平静。但这心境算不算是真明白,他仍没有把握。

他只知道,穷尽此生,他也走不出这片雪原了。

“佛剑。”

剑子伸出手,将掌心摊开在佛剑面前。

“能不能握住我的手。”

佛剑虽不解,仍是认真握住了。

他们两人的虎口都有常年握剑磨出的剑茧,掌心刚硬冷瘦,并不柔软。温度也相近,握在一起的时候比不出谁更暖些,好像左手握右手,熟悉得连那颗蹦跳的心脏都懒惰,它倦倦地震了震,敷衍地提醒。

佛剑握住你的手了啊。

“你冷吗?”

佛剑觉得剑子掌心有些冰冷,于是将袖子往上卷了卷,露出温暖的手臂让他捂。

该说他不解风情,还是太解风情。剑子不由失笑。

他其实不该再见佛剑。

人心有如井水,一旦生出了心思,便只会越凿越深。在观里他尚只是心动,渡河时就沉下去一半、弄湿衣角,现如今变本加厉,故意要握着他的手,依仗佛剑的不变给自己的变找一个坚定的理由。

不是不存在,是他没有看清,会被月色和浮云遮蔽的星光。

“走吧,让我们去看梅花。”

他摇摇佛剑的手,很是孩子气。一瞬间,佛剑从他身上看见几百年前那个临水观莲的灵动少年。那时的他们确实比现在更亲近,也许是年岁增长,所受束缚也多。情谊日深,反而保持起礼数,再不像小时候那样亲昵。

“我还以为,我永远不会来这里。不曾想,走着走着,就到了。”

他们走入无边的梅林,所谓香雪海,便是如此了吧。

剑子正专注凝视着琼枝疏影的芳姿,不经意间,被白梅花瓣落了一身。

最大的梅花树上有人在摇树枝。

他唤了佛剑一声,抬头朝上望去,只见一人薄衫飞扬,单衣丝履,在这极寒之地甚是稀奇。

“这位……不知是称姑娘,还是兄台……,在下剑子仙迹。”

“在下佛剑分说。”

“你们很懂礼貌嘛。”

比起女声,更多一分清脆。

“不过,梅多是雌雄同株的。”

那人从枝上飘下来,面貌清丽,自言是梅花仙。

“以你们的眼光,我是像男子还是像女子?”

剑子细细看了,确实是女子面貌,于是称她为姑娘。

梅花仙扬袖看了看,她一双手洁白如玉,跟面前两人完全不像,便也认同了“姑娘”这一称呼。

“有事要帮忙吗?”

剑子眉头一挑,“这嘛……”

“客套话就不要说了,”梅仙摆摆手,截断了他的话,“我住的离你们远,文绉绉的听不懂。”

他对梅仙的爽直有些招架不住。送上门来的好处到底是收还是不收呢。

佛剑却直言道:“有一事想请仙子帮忙。”

“剑子身上有一劫数,”他虔敬垂首,诚恳请求梅仙,“劳烦仙子替他解去。”

“劫?”

梅仙眯起眼观视,瞳仁变成淡淡的紫色,是仙家的法术。剑子僵立原地,只觉心中秘密被梅仙阅览无余。

片刻后,梅仙收起仙法。她眨了眨眼,颊边带笑,却不答话,只看向剑子的眼睛。

是说还是不说呢?

她征求剑子的意见。

剑子微不可闻地摇头。

梅仙凝了神色,亦是微不可闻地轻叹。

什么是劫?

局中人,不可避、无可解、奋不顾身。

此为“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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