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那年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剑子把手笼在袖子里,抱着一杯茶坐在窗前。大雪压弯梅枝,虬结的枝条撑不住重量,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窗外一片白亮的雪光,透过窗纸,在桌前映下淡淡的光亮。信纸被照得透明,连带着墨色也模糊。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不过是剑子他师父的疏疏几言。这老头仗着白眉长须,自认年事已高,懒得跨大半个苦境来寻他。适逢寒冬,索性去北岭看雪,一直要到开春雪融才回来。

这意味着剑子得继续呆在佛尊这里,独自捱过一个无聊的冬季。

“唉呀……”

他小声抱怨一句。

佛门一切从简,香火虽然旺盛,但都未用在寺庙本身。他所住的禅房还好。佛门弟子居住的廊院简直是四处串风,都不知四面的墙壁是真实还是虚物。这般天寒地冻,众僧也只穿一件单衣,说是什么修心炼体,砥砺心智。真不知在折磨身体,还是上赶着要患一场风寒。他们道门可没有这般苦修的道理。

尤其是佛剑。

他们两人见的次数虽不多,但剑子早已摸清了他的作息,每日早课晚课时总能见上一面,闲聊两三句。然而入冬以来,佛剑便没了踪影。剑子在他房里寻不到,藏经阁里又呆得闷,便在路边折了几叶枯草,编了几个蚂蚱去找守门的沙弥套话,这才知道佛剑又去修行了。

怎么说呢,佛剑如果不是在修行,那就是在修行的路上。

啧啧,辛苦极了。

剑子从树上摘了个苹果,用衣袖扫掉上头的雪,放在嘴边啃了一口。

“嘶——”

这还真是够冷的,冻得他腮帮子都快掉下来了。剑子龇牙咧嘴地吃完,几乎没尝出味道。

囫囵吞了下去,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牙关的寒颤。他赶紧抬手揉了揉,确定自己的脸还好端端的,没发生什么冻掉块肉的惨案。

剑子拿着那半个苹果,走出树林,扑面便是一阵冷风。原来雪还未停,整座佛山都成了白茫茫的雾海,飞雪连绵,落入山谷,像是要将那处凹陷给填平一般。他凝神看着眼前雪景,又咬了一口冻透的苹果,照例被冰得浑身哆嗦,却不忍移开视线。

一个念头忽而滑过他的脑海。剑子眯细了眼,认真端详了一番手里的苹果。它实在红得很伪装,内里又冰冻得过分。他决意要让佛剑也被冰一回,否则一天天水波不惊的,连表情也甚少,真怕他还未修成就已经不会笑了。

于是半途又折回去,挑了个大红苹果揣在怀里。从此万事俱备,只差找到佛剑。

大雪封山,佛剑大抵就在这山中的某处,他只管往极冷极高极静的地方去寻,一定可以找到。剑子也不知从哪里生出莫名其妙的底气,头脑发热,拔足就往山上攀去,反正四野皆是白雪,他便当自己是同师父老人家一起在北岭看雪好了。

剑子天赋异禀,修为高深,与同辈人自是不可同日而语。虽是大雪扑身,他仍是身姿不变,步若疾云。不过片刻,峻峭险峰已到了尽头。剑子翻身登顶,便见一颗常青老松立在悬崖处,似在相迎。

风刮得猛烈,他快睁不开眼,心想着佛剑应该没有在悬崖被风吹的嗜好,还是换个方向比较好。

刚巧看见山坡背风处长着颗无心银杏,也不知道有多少年,只觉它通直高大,即便落光了叶子,勉强也可遮雪。

哈,遮雪,听起来还颇风雅。

剑子抖了肩上的雪,一溜烟儿跑到雪荫底下。凝固了的雪块“啪嗒”一声正中他的脑门,砸得他捂着头唉哟起来。不过剑子很快反应过来,佛剑又不在,他再唉哟也起不到什么效果。更何况,其实并不很痛啦,他通常只是哎哟哎哟活跃一下气氛而已。

佛剑同他的大多数朋友都不一样,剑子这般唉哟的时候,损友们还是笑着看戏居多。但佛剑却总是很关心,剑子有时都觉得他这是故意,故意看破不说破。然而正直的人一贯正直下去,无论剑子唉哟几次,他的态度始终如一,反而叫剑子不好意思再进行下去。

剑子倚着树干,慢吞吞地吃完了手上的苹果。剩下果核,他看了看,想着这么高又这么冷的地方决计是活不了的,四下又是空寂无人,于是掷向山谷的方向。那里风水好,不种苹果树太可惜了。

虽说原本上来是要找佛剑的,但攀顶到底还是费了些力气,倦意现在才慢慢地涌上来。剑子把披风往地上一铺,盘膝坐下,打算休息一番。反正佛剑就像他背后这颗银杏一样,跑不出这佛门的五指山,等他休息好了再去找便是了,何必急于一时呢。

时机太好了。剑子甫一闭眼,便沉入境界之中,心境澄明如水。

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积雪枝头,只为听一声细雪的松动。

如春草萌芽,新的生命孕育在萧肃的雪中。

剑子耐心静待,终于听到雪落,原来无声。

他满意地睁了眼,唇边不自觉带上笑意,刚想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就看见佛剑站在他面前。如同一尊佛像在雪中显灵,把剑子给惊了一跳,差点没站稳。佛剑未料他的反应会如此大,愣了一下,搭了把手去扶他,使剑子幸免于难,不至于一头栽进雪地里。

“……你来多久了?”

佛剑抬头看了看天色:“半柱香吧,见你在打坐,就没有打扰。”

“佛剑好友真是体贴啊。”

剑子立刻把他夸了一通。

“不过……你怎么也到山顶来了?”

他假装自己不是来找佛剑的。

“算是巧遇,”佛剑帮着替他掸了掸雪,剑子的眉上挂了霜,颊边的毛毛也蓬不起来了,“我听到雪落的动静。”

“是吗?”剑子冲他挑眉,“那你可真是佛法无边了。”

佛剑微微皱眉,剑子当然见好就收。他看着佛剑的单衣蔽履,忍不住替他觉得冷。

“我说佛剑好友,你···”

他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不冷吗?”

“你可以试试。”

佛剑正色道。

“这嘛……·”

剑子挫败地扶额。

天知道他这头浓密秀发多少苦境中人都眼红不已,如今竟有人说要给他剃了,一根不留。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和尚都要赶一回时髦,学人开玩笑。

“佛剑啊,不会说笑话就不要硬讲了,我接不上你的话,容易冷场。”

佛剑仍是一脸正经。

“我是认真的。”

“免!”剑子大惊失色,连忙抬手制止,“要是我师父回来之后看见我成了个和尚,肯定气得胡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他一动作,便感到胸前有些异状,这才想起那个被遗忘了许久的苹果。佛山上产的嘛,仍是很红很新鲜,只是被他贴着里衣捂了这么久,早就不冻了,捏上去有些软,可能还捂过了头。

剑子拿着个苹果,觉得自己是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不能把佛剑冻出些表情而大叹了一口气。

他在衣服上寻了块干净的布料,把苹果细细擦了一番,捧在手心。

“请好友不要渡我。”

他夸张地躬身,把苹果奉到佛剑面前。

“拜托了。”

佛剑接过他的贿赂,面上带了浅淡的笑影。佛光灵慧,只在一瞬之间。

“多谢。”

剑子修道,他修禅,两人本就不算同路。他不是佛陀,剑子却是道尊的高足,他如何能渡剑子呢?

佛剑为他的异想天开而摇头。

天渐渐黑了,山上的风更冷更疾,雪融时更添霜冻。再不下山,路便不好走了。佛剑带剑子走了近路,赶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前回了山寺。

小沙弥挥着大扫帚,专心致志地在殿前扫雪。剑子用指节敲了颗檐角的冰棱下来,摆在瓷碗里等它融化。

“哇……肚子好饿……”

成年僧人过午不食,年纪小的沙弥们也用过了晚饭。要是在别人的地方,剑子大可以厚着脸皮去要些吃食,但在佛剑这里,剑子总是不由自主地守起他的规矩。他不好意思跟佛剑说,因而只是跟在院子里扫地的小沙弥抱怨。

小孩子听烦了,气呼呼地丢了扫帚,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学着佛尊的悲悯架势吁了两口气。他捡起扫帚立在墙边,匆匆跑了出去。估计是要赶晚课,毕竟他崇拜佛剑崇拜得很明显。

一个晚上不吃饭对修道人当然算不了什么,但剑子就是忍不住去想为什么刚刚下山的时候不顺带摸两个果子回来,冰也就冰了,总比饿着肚子要好。

他正懊恼,小沙弥却又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佛剑。佛剑原先的衣裳被雪打湿,现在已换了一件,重又披了袈裟。

“诶,佛剑?”

佛剑也不多言,递来一个食盒,里头装着两个冻梨。随后便领着小沙弥一同上晚课去了。

冻梨冰是冰,但确实是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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