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往事历历,发生时无知无觉。偶尔回忆,天长日久竟已汇成流水,他们两人走在岸边,循着河水的方向慢慢追溯,记忆的波涛沾湿衣角,便勾起一阵无法平息的思绪。

剑子看着静坐在他身边的佛剑,脑中浮现出许多残落的片段,模糊而破碎,唯有只言片语清晰。然而他已经记不清那些话语具体说出的时间。同一句话,像是在不同时段听过好几遍的旧事,又像是他臆想出来的、从未实现的交流。

甚至连他眼前的佛剑,都有可能是入定时的一场故梦。

鉴真如假,长思亦梦。何为梦幻?

佛剑觉察到他的失神:“剑子?”

他是真实的。

剑子终于回过神来,以手撑额,摇头自嘲印象的混沌。大概是修道修得糊涂了,脑子越来越不清晰。明明佛剑就和他一同坐在这月色之下,他怎么还觉得佛剑在闭关。

……是因为岁月太过长久了吗。

然而就佛剑向他比出的那个数字,其实还好。至少不够到让他产生幻觉的地步。

那也许……是他自己思忆漫漫。

“好友啊好友,这一回呀,我真是太久没见你了。”

他站起身来,围着佛剑转了一眼,摸着下巴仔细打量。

“有什么不同吗?”

佛剑任他看着,目光沉静,投向水中飘渺的月影。

“嗯……,”剑子稍稍沉吟,“这样一看,倒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啊……”

他话锋一转。

“你这满头的银舍利,我到现在还是没法很好地适应,”剑子一边笑一边敲敲自己的脑门,笑容一如当年临水而立的少年,“总有些想念那个头顶上干干净净、只是燃着十二个戒疤的佛剑啊。”

僧人低头见礼,肩上散落残花。

日光下,花无言,人留影。

他趁机数清戒疤的个数,自认为渊博地看出那是“菩萨戒”,像是揭开了谜底的寻宝人,掌握了匣中的真理。

“剑子……”

眼见佛剑又要与他说些外物表象之类的佛理,剑子便正了容色。

“好友,不瞒你说,我此行是有事想请你相助。”

“嗯?”

“我师父最近替我占了一卦,说我未来三年必有一劫。他老人家又卜算几卦,仍是不得方法,只说让我及时行乐,以平常心去面对。”

“可有破解之法?”

佛剑的眉宇慢慢萦上担忧,剑子看他表情,不由好笑。

“这种事本不值得放在心上。修行至今,谁还没渡过几个劫数。就说佛剑你,被授予佛牒时的历练算不算是一劫。”

他虽是这么说,但佛剑心中了然,若真是无关紧要,根本不值得剑子师尊特意同他提出;若是有破解之法,也不必由他提问,剑子自会给他解答。只是···

他看向剑子。

一时间竟想不出会是什么样的劫数,让剑子这般的人也逃不过。

剑子在地上捡起根衰落的草叶,照旧编起蚂蚱来。当年被他套话的小沙弥早已成人下山。不过寺中总是有天性活泼的小孩子的,如果自己无聊时的消遣能转作他人的乐趣,剑子仙迹何乐而不为呢?

“他老人家老是这样,说一句藏三句,到底什么事也不同我说明白。唉···既然天机不可泄露,又让我知道劫数做什么,天天提心吊胆的,谁也不知道它何时降临。”

佛剑为他的豁达而宽慰,念及未知的命途,又不免忧虑。他眉心微皱,慢慢拨起腕上的佛珠。剑子看着这一幕,忽而有些后悔,或许他不该告诉佛剑。不过以他们之间的交情,这个荒谬的念头只是一闪而逝。

“你师尊还说了些什么吗?”

“他只说要我一路往北走,去极寒的北岭。我想那里路途遥远,一去一回便是一年,怕来不及,就想先来寻你。免得到时真出了什么事,也没人为我去承那个奔波劳碌命。”

“刚巧遇上你出关,只能说我剑子很会把握时机。”

“去北岭做什么?”佛剑问。

剑子也不太清楚,他只是被如此告知而已。

“不知道,也许···去看梅花?”

“听说那里只有冬天,梅花如雪,四季不落。”

佛剑很快就做了决定,他收起掌中的佛珠,戴在剑子腕间。

“诶,好友?”

“我跟你一起去。”

“我是说这佛珠……”

“它伴我多年,存有微薄的愿力,也许可抵消些。”

何止是多年,自剑子第一次遇到佛剑时,这串紫檀佛珠就握在他的掌心了,日夜晨昏,从不曾离身。有佛剑分说这样的高僧为此护持,又于天佛尊座下沐浴佛法,愿力岂是“微薄”?饶是知晓佛剑实际,剑子也想堵他一句“妄言”。

“哈,”剑子明了佛剑的个性,便不再推辞。他晃了晃腕上的佛珠,笑道:“好友真是慷慨。”

然而还是踌躇,剑子又问:“你真的要陪我?”

“何处不是修行。”

佛剑合了双掌,眉目低垂,月色在他脸上照出通明的虔诚。

“既已知晓你的危难,留你一人面对,此心何安?”

剑子默然看他良久,终是淡淡一笑。

“无妨。大不了便去看一看梅花。”

“佛剑,你不好奇吗?”

“北岭里永远不会落的梅花。”

他们约定明天动身。

暂别剑子,佛剑独自回房。戴惯了佛珠的腕间一空,难免有些不适应,但这也提醒了他剑子口中轻描淡写的命定之劫。这样想着,他点起一盏长明灯,端坐蒲团,默念三遍心经,而后细诵六字大明咒。

化业障,断除诸烦恼根,得清静智聚,闭六道门。

究竟成就,得证果。

他轻吁一口气,而后才替剑子诵起地藏经,字字句句早已稔熟于心,不得丝毫差错。

长明灯油尽烛熄。

第二天剑子起得很早,他将昨天编好的蚂蚱送了新的守门小僧,打着哈欠收拾自己。佛剑去跟天佛尊告别,便让剑子一切自便,只说好在山下会合。

剑子啃着个馒头,懒洋洋地踏下台阶,他不着急,听山林间鸟雀轻鸣,也觉有趣。他没有数台阶,因为他知道这里一共一百零八级,只要低头估量下距离,便能确定自己现在正站在那一级。

跟佛剑一起渡劫……不对,是去北岭看梅花。

他临时改换了想法。

修道人,还是该乐观些,他剑子仙迹可是道尊的高徒,是时候显出些无畏无惧的姿态。

剑子装模作样拈了些鬓边的白发,当作是他师父的白须,信步前行,自诩高深莫测。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他的脚步不快,此时已走到了山门之下。

“剑子。”

他停了步,回头一望,原是佛剑跟了上来。素色僧衣上斑驳着洗旧的白痕,更衬他得道高僧仪容出尘。

剑子便笑着应了,驻足在三解脱门之下。

少年一同游览佛山时,佛剑曾告诉过他:这三解脱门是为空门、无相门、无愿门,解脱即自在,门即能通,通则涅槃。

可我是个道士啊。

他当时这么对佛剑说。

佛剑不言,只领他走过山门,在两侧林荫里指了一处果树,让剑子采了两个梨吃。梨子很甜,汁水丰足,剑子吃得心满意足,他跟在佛剑身后,连话都忘了说。

等到吃完了之后再想,剑子才开始怀疑这是佛剑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不让他说话,嫌他聒噪。

于是旁敲侧击地问了过去。

佛剑侧目看他,想了想,回答道。

我只是想,你说了这么多话,应是口渴了。

剑子握着果核,既好气又好笑,气的是自己,笑的也是自己。

佛剑就是佛剑,无论佛剑做什么,那都是佛剑。

他用自己的心去揣摩佛剑的心,太错啦。

记忆里的身影走出回忆,一踏步,走到他身边。佛剑领他出山门,就如他们少年时一般。

剑子微笑着,心想也许时间并未磨灭一切。你看,有些事情他记得还是很清晰。包括佛山,包括梨子,包括山门。

当然,还有佛剑。

这次不用佛剑指给他了。

剑子去照旧去摘了两个梨,分了佛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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