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前,苍山谷,吴衍最后一次坐在还江边发呆。
山叫苍山,所以谷叫苍山谷。
幽谷埋名姓,半山结草庐。
林深晨光晚,不知天下苏。
一出苍山谷,风云天下动。
天涯若咫尺,相见两疏疏。
这首诗吴衍从小就会背,阿爸却总说这不是一首诗,然后自己若有所思地走开,走到门前的大树下,望着出谷的方向。
吴衍此时也望着那个方向,山风从他的身边掠过,卷起他面前的江水,送到苍山谷外很远很远的地方。风声呼啸着,诉说着这个古老山谷的古老故事。吴衍和着风声悲从中来——他说我懂,我懂:江对岸那座山,你们那年分开了,之后走了很久还是不能碰面,只有起风的时候能聊几句。
还江水浑浊而湍急,黄黄的,泥沙俱下。吴衍也听过它说自己以前的故事,说它怀念以前清瘦的样子,清清白白的,涓涓流过。现在长大了,江水声隆隆的,却总听不清自己说的什么。
它以前绕苍山而流,首尾相接呈环形,所以叫环江。古人在环江上泛舟,即使漂泊千里也可一日而还,所以也叫它还江。还江现在已经洞穿苍山,从山中间通过,江面上也鲜有船舶出现了。
不跟阿爸一起打猎的时候,吴衍喜欢在还江边捡石头。他已经捡了很久,捡了很多石头。他把那些石头磨成不同的形状,那是送给山谷里的朋友们的礼物,山峦、江水、偶尔漂过的小船,每个都有。
可今天他总是觉得心慌,感觉被一种不安的情绪包围着,所以一整天也没找到两三块喜欢的石头。他看见到处都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像摇晃的水面,不管揉几次眼睛都看不清。
平时都是天黑就回家,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白天好像格外长。
想回家的时候,山对面跑过来一个人,穿着青色的长衫。吴衍很惊讶,从他记事起,除了阿爸阿妈,从没见过别的人。
青衣人跑得很快,快到吴衍不敢相信那是道人影。待看清楚时,那人已经到了近前。他喘着粗气,笑着——
“小伙子,你是住在这个山谷里面吗?”
吴衍点头。
“有意思!”青衣人若有所思。
“那个,喝了就能像你一样跑那么快吗?”吴衍指向青衣人握着的一个精致的小瓶子,里面还有少半瓶蓝色的水。
瓶子底部刻着一个人脸,人脸周围有五条鱼形花纹,明暗相间。从瓶身上看过去,那张脸沉在蓝色的水里,扭曲着,像个溺水的人,四周的鱼正在啃食他的尸体。青衣人用盖子把瓶口的水赶回瓶里,又盖上然后轻轻摇晃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收起瓶子。
“你认得‘易往来’?”他皱着眉头问。
“‘易往来’?那个蓝色的水叫‘易往来’?”
青衣人点点头算是回答,他梗了一下脖子,显得很懊恼,又很困惑:“那你为什么知道喝了它就能……”
“那个水应该很宝贵吧!”吴衍说,“你那么在意,为什么不在跑过来之前收好,而是抓着瓶子跑?应该就是跑之前要用到这个水吧。就是因为你太在意,那个水喝下去就起效果了,不能浪费时间,所以就拿着它跑来了。”
青衣人听完吴衍的话,露出复杂的表情:“就不会是我本来就能跑这么快?”
“不会,你是走路到山谷外面的,那座山已经告诉我了。”吴衍指向江那边。
“山?会说话?”来人更惊讶了。
“对呀,刚才我在跟他们两个聊天呢!”吴衍指向还江两边的山,两座山都是苍山。
“那两座山?哈哈哈哈”那人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有意思,实在是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
“你很有意思,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吴衍,我不是孩子。”
“吴衍!记住,不是孩子的吴衍,你永远不会再想起我。”说罢青衣人掌心在吴衍面前晃了一下,他就躺下不动了。
吴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想起今天一直觉得心慌,早就想要回家了,怎么就睡着了呢?于是扔了石头,小跑着回家。他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事儿,催着他,让他越跑越急。又想不起来到底什么事儿,总感觉到家就知道了。快到家的时候,已经跑得跌跌撞撞。
“阿爸,阿妈!”吴衍喘着,推开门,嘴巴里不停吞着口水。
门里面他的阿妈夏裳躺在地上,血已经开始凝固。夏裳的胸口插着一把刀,刀柄歪着,像一截枯枝。
她死了,死得很平静。脸上还在笑着,可能是想给最爱的人留下最后的笑,只是笑容没能延伸到嘴角,匆匆结束了。也许因为利刃穿心实在太疼,笑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挣扎;或者是她的生命刚好在那个笑容的后半段戛然而止了。
总之夏裳死了,只留下半个笑和一地殷红。
“阿妈?你怎么躺在地上啊?妈!!?”最后一声没能喊出来,声音撞到了一口粘稠的口水,撑得吴衍胸口疼。他顾不得疼,摔到夏裳面前,还在试图跟她说话。想要听到阿妈的声音,告诉他这只是个不好笑的恶作剧。
“阿妈,你起来,地上凉……”
夏裳被吴衍搀扶着坐起来,然后又瘫软下去。吴衍发现自己的手上都是血,阿妈的血。他撑着膝盖,干呕。他张大嘴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突然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始喊阿爸,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又嘶哑下去,几不可闻。
可吴十四早已不知去向。
吴衍的阿爸叫吴十四,他现在手脚都被束缚在镣铐里,被十几个人押送着,正在远离这个古老的山谷。他知道也许再也回不来了,他想哭,却没有时间流泪。他必须再回想一遍今天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也许还有机会。
强迫自己去回忆失去重要的人的经历,实在是件残酷的事情。可对吴十四来说却别无他法。因为他要确定好所有细节,要保证吴衍能察觉到自己的死亡。片刻之后,他决定在前面山路最窄的地方撞向右手边这个身形跟自己差不多的汉子,然后坠入悬崖。
这可能就是那个仅有的机会,动作一定要精准,要在撞过去的同时扯掉他衣服上那个十几年未见的标志——一只左手和它指间森然的眼睛。还要确保自己不会真的摔下去,他还不能死。
吴衍突然离开家狂奔,他觉得凶手可能还没跑远,他要拼命追上他,给阿妈报仇!他想着阿爸也许是去追凶手了,他跑得快点,肯定还能追上阿爸,一起给阿妈报仇!
可他突然就停下来,他想起不能把阿妈的尸体就那样放在地上,于是又狂奔回家。他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大喊、嘶哑、寻找、狂奔、枯坐、大哭,然后再大喊,直到天已大亮。
天再黑下去的时候,吴衍已经安葬了夏裳,就埋在院子里。
一整天,他一直茫然地挥舞铲子,仿佛吴十四就藏在土里,再挖下去就能找到阿爸。后来干脆扔了铲子,自己跳进去,用手捧着黄土,扬到外面,又被风吹回来。吹到脸上,跟眼泪混在一起,变成泥。
最后累到再也挖不动了,索性就躺下去,在这个未完工的墓穴里。吴衍突然觉得莫名的舒服,舒服到想一直就这样躺着。
遗憾的是他还活着,人活着就得起来,不能住在墓里。
收拾房间的时候,吴衍在夏裳的血泊中发现了一颗宝石,黄豆粒大小,晶莹微红,光华流转,神光内敛。吴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石头,这不是家里的东西,阿爸没有带回来过,江边也没见过。
有一瞬间他觉得就是这块小石头吸走了阿妈的灵魂,他挥刀猛砸,火星四溅。宝石滚动着,却安然无恙。吴衍觉得这颗宝石一定跟阿妈的死,跟阿爸失踪都有关系,于是贴身带着。还有那把杀死阿妈的短刀:刀长不足一尺,刀身墨绿色,宽而直;至刀尖处骤然收窄,微微弯曲。
“这把刀,好像不是家里的东西!”吴衍突然发现,“一定是有人闯进山谷,杀了阿妈,掳走了阿爸!是谁!!!”他大吼大叫,然后又疑惑起来:“苍山谷从没有外人来过!谁会找到这里?为什么要做这么残酷的事情呢?”
可始终有种异样的感觉:“从没有外人来过吗?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对劲呢?”
吴衍把刀也带在身上。一夜之间他失去了双亲,失去了一切,身上却多了两个从没见过的东西。最后他离开了住了十几年的家,又不知道能去哪儿。
他走了好远,走出苍山谷,走到了一个镇子上。
镇子上有很多人,吴衍从没见过这么多人。阿爸总说世界上到处都是人,除了苍山谷,可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他们来来往往,好像有重要的事情去做,又好像无所事事而已。
可是吴衍不知道,这些人里谁是害死阿妈的凶手,谁又知道阿爸的下落。他想问,却发现不知道如何描述。他想跟上每个人去看看,他们到底是谁,却做不到。
于是他也来来往往的,像一个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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