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天而始，坍缩而终。证之以衍，载之以空，大道昭彰，河洛之中。”

绣着奇怪句子的衣摆泡在路边的泥水里，衣服破烂老旧，泥水污浊不堪，已看不清后面的字。

“声光电热，皆能量也，万千变化，不离其纲。金石草木，其后萌之，兴衰存亡，山海沧桑。状之以数，算之以筹，力竭而成，心枯何妨。”

道士打扮的老人高声唱着，以手指天，神态之倨傲，仿佛自己已经学通古今。天地玄黄、声光电热之类的学问，对别人来说要心力枯竭方能有所成就，对自己来说不过雕虫小技而已。

“家国社稷，江湖庙堂；千古帝王，尧舜禹汤；芸芸众生，熙熙攘攘；策之以计，定之以谋。世事浮沉，胸中可藏。”

老道士摇头晃脑，作指点江山状。

“去你的吧，聒噪！”店伙计再起一脚把老人踢倒，滚在路边。“给钱！没钱喝什么酒！”

“我没钱！”老道士说得理直气壮，“我可以免费给你算一卦，但是你得再给老夫两坛酒！放在平时，千金也难求老夫半句谶言！要不是今日酒虫……哎呦！”

老道士话没说完，店伙计又是一脚，“我不信命，我就信钱！给钱！”

“我，我真没钱……”老道士的语气软下来。他缩在路边，不住地揉着被店伙计踢疼的地方，眼睛却还望眼欲穿地盯着店里盛酒的大缸。

“没钱给就把你的破包袱、破手杖、破葫芦，还有你那件破衣服都留下来抵酒钱！”店伙计伸手又要打。

“我可以在店里给客人免费算命吸引顾客这样酒店的生意好了店掌柜高兴多赏你工钱就当是我的酒钱了行不行？！！”老道士一口气说完，憋得脸红。

刚过晌午，店里没什么生意，店掌柜听到吵闹，也跑来看。店掌柜姓钱，人称钱掌柜。他刚好听到了老道士所说，觉得很有意思。

“欸，你真会算命？准不准啊？”

“准不准？”老道士瞪着双眼，梗着脖子，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要不是今日酒虫发作，即便你千金散尽也求不来老夫一卦！”他虽然刚才还身陷丢盔弃甲、长街裸奔的困境之中，提起算命卜卦，还是露出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

“行行行，准就行！你给算算，我今天的运气咋样？”钱掌柜似乎并非有意请他占卜，只是在逗弄他。

“你今天颇有财运，但是要切记，得内财不可失度，得外财不可失矩，否则财运就会变成财劫！”老道士语气不善，语速却颇快。他不假思索地说出来，仿佛早已看透了钱掌柜的命数。

钱掌柜听他说自己有财运，心中欢喜。打算索性留他在店里半天，即便免费算命并不能招揽到几个酒客，一个糟老头子也糟蹋不了几杯酒。何况万一这法子行得通，自己不就马上走起财运了嘛！

结果平时生意寥寥的下午，竟然真的客人不断。

老道士虽然醉眼惺忪的，说话却不失章法，被三五酒客围着，正夸夸其谈——

“我跟你们说，普天之下，熙来攘往，无论是谁，只要给我稍微一打量，便能知其三分命运；若是马前神课，掐指推演，老夫便可再知其三分命运；若是拼了十年寿数，呕血卜卦，可再知三分命数。剩下一分……”

“老头儿，剩下一分怎么样？”

“剩下一分，唯天知之，非人力所能及也。”老道士说罢，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向众人亮了亮杯底：“如同这杯中之酒，九成九就在老夫腹中，可剩下那一分，于杯壁处钩挂粘连，究竟有多少，只有酒神知道喽。”

“真的假的，吹牛吧！”众人嘘声不断。

“不信？就这个大街上，你们随便找个人，我看一眼就能知道他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走好运还是霉运，有几分吉，几分煞，几分水火劫，几分桃花运……”

这时候真有一个酒客，随手一挥，指尖落在街角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身上。老道士漫不经心地随着他的手看去。一开始只觉得酒气翻涌，看不真切。于是揉揉眼角定睛再看，顿时浑身一震，露出惊讶的神色，酒劲瞬间已醒了十之**。他用力拍了自己几巴掌，暗运玄功，佝偻的背瞬间挺起，心中默念洛云诀最后几句——

“土木有根，水火无情，金迷人眼，五行五伤，相生相克，相乘相侮，制化胜复，拈指可知，不负老庄。”

老道士一手藏在桌下，飞速掐着指诀；一手伸进怀里，像是在摸索什么东西。他双眼一直盯着那人，眼中讶异之色越来越浓，仿佛眼前的小乞丐就是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人。

“我就说你吹牛，一个疯乞丐就把你难住了吧！”众酒客见他狼狈，纷纷起哄嘲笑道：“你倒是说说这个乞丐有几分桃花运啊？哈哈哈哈哈……”

“不负老庄，不负老庄……”老道士又佝偻下去，呢喃着，像是梦中的呓语。

今天酒店的生意格外好。钱掌柜才不相信免费算命能吸引顾客之类的鬼话，那个老家伙自从下午吹牛被当场揭穿之后，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突然不要命似的跑了。看在整个下午生意不断的份上，那几个酒钱，就不跟他计较了。钱掌柜倒是觉得老道士蒙得挺准，今天确实走财运，所以酒店开到很晚了也不舍得打烊。

晚上来了几个黑衣人，都用黑纱罩了头，背着长长的包袱，生人勿近的样子。不过出手都十分阔绰，点了几桌上好的酒席，结账用的是精纯的赤金。

他们喝酒到很晚，钱掌柜便候到很晚，越等待越期待。算上这几桌，今天一天赚的，比平常十天的还多。收到赤金的时候，他一下子笑起来，五官聚到一起，像滚了一夜的被子。那块赤金很奇怪，竹筒样，大小也相似，内外都有规则的棱角。他并不好奇，只要是金子，不管什么形状的都值钱！何况这一大块的价值超过那几桌酒席数倍有余。

他收了金子，打了烊，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回家去了。

当天夜里，钱掌柜被一声巨响惊醒。他慌忙披上衣服出门查看，发现院墙已经塌了小半，有个奇怪的机器半边陷在墙里，抽动着冒起白烟。他正要大骂，突然被一把拎起来，高高举起竟越过屋顶。

天太黑了看不清来人，只听见耳边有人说话：“齿轮筒我拿走了，以后不要财迷心窍，什么钱都收！”声音空洞而呆滞，像一大块铁在说话。说罢那人忽一个起落，把钱掌柜丢在房顶，自己凌空飞过院子，跳进机器里去了。

钱掌柜花了好半天功夫才从房顶爬下来，怪人和怪机器早已轰隆着不见。他连滚带爬地跑到倒下的院墙边，发现自己埋那块赤金的地方空空如也，再去看藏的其他金银，倒是原封不动。他欲哭无泪，五官拧到一起，也像滚了一夜的被子。

他突然想起算命的老道士说的话：“得内财不可失度，得外财不可失矩，否则财运就会变成财劫。”

算命的老道士此时正坐在那个让他惊慌的小乞丐对面，郑重地自我介绍道，“我叫甲庚癸，是玄门河洛派的掌门。”

小乞丐没听见一样，仰面朝天地躺在枯草堆上，半睁着眼，眼神凝固了一般，像一条死鱼。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甲庚癸好像很在意这个他看不出其三分命格的少年人。

还是没回应，甲庚癸也不急，也不再说话。他闭上眼睛，也闭上听觉、触觉、嗅觉，试图去阅读这个少年人的命运。跟在酒店的时候一样，他再次疑惑起来。手边的杂草地上立着三枚铜钱，呈一条直线。风吹草动，铜钱也跟着摇晃，却立而不倒。

那不是普通的铜钱，而是玄门至宝，河洛派的掌门信物，河洛镇鬼钱。

寻常占卜，甲庚癸是绝不会动用如此宝物的。他只要手掐指诀，最多摘几片树叶随意洒向空中，九宫八卦便信手拈来、爻辞谶语随即就能脱口而出。然而在酒店的时候他已经试过了，甚至在怀中暗暗用上了镇鬼钱，可还是对这个小乞丐一无所知。就在刚才，他运足了功力，把易理、玄经、参道诀念了又念，然后左手虚点向小乞丐，右手轻轻抛出了三枚镇鬼钱。

铜钱直直地落下，直直地排列，一字形横在二人中间。三枚都是边缘着地，都滚了几圈，都挺立不倒。甲庚癸踱步上前，三枚镇鬼钱就像三座浮云缭绕的山峰，看不清面貌。

“不正不反，非阴非阳？”他抬头，望向那个小乞丐，喃喃道：“三点一线，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一，生于道！”

甲庚癸感到一阵窒息，连此刻的沉默也变成了玄之又玄的谜题，让他如坠深渊。良久良久，深渊中传来一声呼唤。甲庚癸听到那个小乞丐说：“你真的会算命吗？”他顿了顿，“我叫吴衍。”

“吴————衍？！！！”甲庚癸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