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套间进门是客厅和花厅,两套客房呈两翼分布,依次是书房、卧房,卧房内又以屏风隔开起居小室、内室。浴桶就放在屏风之后。
沧浪墅注重宾客私密,隔墙至少有一砖半厚度,隔音效果极好。能在内室能听到如此响亮的敲门声,对方铁定不在客厅,而是直接不速而入、正站在书房敲击着卧房与书房之间的这道门。
“笃、笃、笃……”第一阵敲击之后,门外人候了片刻见无人应门,继续耐心地敲着,同时款款恭声道,“四嫂,该喝药了。”
三十岁男子半夜敲嫂子卧房门……好教养!
苻洵动作一顿,轻轻放下手中湿发,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下颏搁在她肩膀上,带着狠厉、柔声耳语:“让他滚。”
“没用,跟狗皮膏药一样,不盯着我喝完药不会走,真想把他头拧下来”,舜英语气平淡,哗啦啦破水而出、站到浴桶外,扯过搭在木施上的整块棉布裹在身上,吸干水分,一丝不苟地穿着干净衣袍,“可惜,没了他还有别人,新来的指不定比他还难相与。”
敲门声仍在继续,像索命冤魂。
苻洵不紧不慢从浴桶出来,擦干水分穿上中衣,再松松垮垮披上外袍,揽着舜英绕过屏风,走到小起居室的榻边。
他瞥了一眼门口,弯起唇角笑了、眼眸春水流转,揽在她后腰的手慢慢抚上去,哑声轻语:“真不识趣,我是割了他舌头、还是剁了他的手?”
舜英沉默片刻:“……他敲他的,又不碍着你什么。”
“听着烦,不如咱们再逗逗他?”他满面笑容,一手扣在她脑后、低头亲了亲她,另一只手慢慢从腰间抽出未系好的锦带,轻飘飘挥出、绕了两圈一拉——
门闩应声而落,卧房门被敲击力度一带,“嘎吱”轻响缓缓展开,站在门口的元旭瞥见房内场景,陡然睁大双眼。
“你们……”元旭瞠目结舌站在门口,又薄又白的脸皮霎时绯红,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抬袖遮在眼前。
卧房门开的刹那,映入满眼旖旎。
房间潮气弥漫、氤氲着素馨淡香,月影纱灯罩将煌煌烛光滤得柔白如月华,正对门是一架五扇紫檀骨坐屏,绢绫屏心以散错针法分别绣着桃花双蝶、竹涧鸳鸯、鱼戏莲叶、知了促织、红梅双鹊,端的是云缭雨润、春**燃。
那二人坐在屏风前的榻上,正坐在中间那幅鱼戏莲叶图下,女子衣衫倒还整齐,男子却只松松垮垮披着件玄色外袍,腰带……腰带软软圈在腰上,将坠未坠。
男女的乌发都湿漉漉披散在脑后,散发着湿热的皂角香气,男子正拿着块帕子,慢条斯理替女子擦拭湿发,又拿起一枚玉梳、慢悠悠将头发梳理顺畅,直到泛出柔光。
衣衫不整……一起沐浴……简直难以想象方才发生过什么。
替舜英梳理好乌发后,苻洵看也不看门边,好整以暇拿起一罐伤药,用指头挑出一点。又将她袖子慢慢推上去,露出一截皓腕,在手腕新磨出的伤口慢慢涂药,十分平常的动作,在他手里竟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几分——旖旎。
元旭别过脸以袖掩面、脸红耳热不敢直视,却仍一动不动杵在那,甚至一只脚撑在门框处,防止门再次合上。
苻洵等了许久,终于忍无可忍松开她,腰带如闪电般再度挥出,回腕猛然一拉,将元旭拉进卧房,然后一脚踹上房门。
“看够了没”,他一边慢条斯理系着腰带,一边走近元旭,“平南侯是有什么癖好,喜欢窥视人家夫妻私事?”
“夫妻?”元旭绯红的脸逐渐恢复白净,冷笑道,“大半夜闯女子闺阁,冒犯先王遗孀,你管这叫夫妻?”
苻洵笑了:“你还知道这是大半夜,方才敲门敲得跟索命似的,又是为何?”
“她是我表姐,也是我兄长明媒正娶的王后”,元旭回身闩紧房门,四下张望后,压低声音恨恨道,“你们之前怎么好我不管,侍卫宫人眼皮子底下,莫要太出格……到处是宝慈宫的耳目等着逮她错处!”
苻洵和舜英闲闲坐回榻上,元旭也坐下,将已凉的汤药放在茶几上,轻声道:“这是解药。若我没猜错,明晚或后晚会有一次毒药。汤药都是她派来的心腹煎的,药渣处理得很干净。”
他抬眸盯着苻洵:“偶然听到一耳朵,这毒喝久了就算解掉也会有落下病根。我跟她都不能擅动,幸亏你来得及时。”
“算你有点良心”,苻洵脸上嘲讽消失,拿起另一个空瓷瓶、灌了满满小瓶,将碗递给舜英,眼睛却盯着元旭,“原汁原味的汤药更好比照,想办法拖几天。”
“最多两晚”,元旭思索片刻答应,“班太尉还在樊良大营,虽说私下传得够难听,可拖太久了面子过不去。”
“有什么过不去的?冯太后不就想看到这局面么?”苻洵眼里敌意消失,像是松了口气,闲闲道,“三角最稳固,你文官之首、班太尉武官之首、她稳定军心,你们三个私底下龃龉越多,越互相恶心、貌合心离,冯太后的位置才越牢固。”
元旭沉吟一瞬,猛然抬头、恍然大悟扫视过他们:“去年除夕,你们果然在合伙骗我!”
“你自小怯懦无性,对冯太后敬重畏惧、言听计从,刺杀姜夫人在先,每天逼我服毒在后,我凭什么信你?”舜英容色平静,眼神却冷厉如霜,带着探究深深盯向他,“抑或——你做过什么值得我信任的事?”
“我没……”元旭勃然变色,脸涨得通红,须臾平静下来,忽然看着苻洵笑了,“不如你带她走吧,我帮你们掩护,这是阿姊最后的生机。”
舜英冷笑轻嗤:“你怎么不长记性?说过的话我不想重复。”
元旭皱眉扫视过他们,压低声音嘲讽说:“你俩果真天生一对,一个比一个疯。”
“多谢夸奖”,苻洵忽然扬眉笑了,问了句毫无干系的话,“听说你告诉别人,我是你表姐的面首?”
舜英:“……”
元旭挑了挑眉,凉凉道:“她是三书六礼、十六台凰辇,从大庆门抬进来的元氏冢妇,你不是面首,难道是什么正经夫君?”
舜英一个头两个大:“你俩是不是有病,现在是争这个的时候?”
苻洵不屑嗤笑:“十五年前,我曾与庄王合作,我替他偷运兵甲马匹到洛京,助他逃离永兴王和高相的掌控。他回国夺权成功后,与荣国结为盟友、有生之年不起战事,并册封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为长公主、与我联姻,她嫁入灵昌也可,我入赘昇阳也可……”
舜英身躯一震,难以置信地望向苻洵。
元旭脸上表情霎时凝固,睁大双眼:“不可能,你骗人,四哥他不可能拿阿姊交易,因为…因为……”
“因为他在十五岁那年就找你父王求得赐婚”,苻洵不屑嗤笑,幽幽道,“无论我跟你表姐知不知晓,庄王在灵昌为质子的四年,他们已经是未婚夫妻。”
元旭涨红脸:“那是自然。”
苻洵又诚恳地问:“若男子已有婚约、却又三书六礼聘娶他人,是为毁约在先,女方也可不再守约、自行婚配,对否?”
元旭一时语塞。
苻洵笑容一收,轻飘飘睨了一眼:“请平南侯好生听着,十五年前我就已经向你表姐求过婚、她答应了,此后我又向你的叔父、她的师父托付媒妁,走的正是明媒正娶的程序!庄王辜负你表姐在先,事成却反悔了,过河拆桥横刀夺爱……当真可笑至极。”
元旭竭力辩解:“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四哥那么要强的性子,怎会拿未婚妻跟人交易,定是你编排他!”
“我当时任五城兵马司大统领,他一介质子自身难保,还有什么筹码能让我感兴趣?是真是假你心里自有答案,实在不甘就去问你叔父”,苻洵又笑了,冰冷、慵懒、不屑,“我那时候觉着这交易太过侮辱你表姐,所以不愿挑明。可是以庄王之严谨,若非他默认,我能有什么机会在灵昌接近他的未婚妻?”
元旭垂眸思忖半晌,猛然抬头惊惶道:“文房四宝?是你?可就算四哥事后反悔,你并无错处,为何……为何……”
“为何不与他理论?为何不向他讨要自己应得?”苻洵笑容变温和,像在看天真稚子,“因为形势,因为他运筹帷幄滴水不漏。我确定他决意反悔时,你阿姊已被送到高相府中替嫁,我不能不顾她安危当场翻脸。”
“后来他登基为大国君主,兵强马壮、权势滔天。他说我无理,我再有理也是无用;他说我有错,我再谨小慎微也动辄得咎。讨要?跪着求他么?有用么?”
元旭陡然一震,悚然盯住他、再将目光缓缓移向舜英,怔愣片刻,慌乱看向窗外不知所措。
“别看了,没有耳目”,舜英已平复心绪,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总结道,“有没有错处,不在于咱们是否做得够好,在于掌权者心意。从头到尾,咱们只有一个错——作了别人的棋子,可咱们为何不能作那执棋之人?”
她眼神陡然凌厉,寒声道:“阿旭,站着的人可能大获全胜、也可能粉身碎骨,但跪着的人注定一无所有。”
“想一想,你的谨小慎微换回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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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侯撇开新婚妻子、丝毫不顾岳父颜面,与孀嫂共宿沧浪墅,消息不胫而走,从樊良大营、沧浪墅的伙计女侍口中一传十十传百,仅一天一夜就传遍维阳城。
妖后权相的谣言满城风雨,维阳城依然明月照笙歌,翠裙红烛坐。沧浪墅厚厚外墙,将流言蜚语和莺歌燕舞一并隔绝,卧房内寂静如死。
酸、苦、带着一丝蜜甜味,今日送来的是毒。舜英环顾四周,嬷嬷正在帮她收拾卧房,洒扫、换洗被单和衣袍,但她知道,她们真正在意的是花盆、浴桶甚至夜壶有没有被她偷偷倒药。
她含笑斜睨元旭一眼,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心脏一阵阵抽痛,她双手颤抖将空碗放在一旁。
元旭脸上尽是恻隐,低眉顺眼,将一碗醴浆捧到她面前:“四嫂,喝点这个,不口苦。”
她漠然瞥向他,慢悠悠端起醴浆、抬高,对着他乌亮的头发慢慢倒下,甜腻浆水浇了他满头满脸。
元旭没说话,垂眸看不出眼底情绪,默默收起药碗和浆水碗出去。
一旁嬷嬷熟视无睹,不约而同想到冯太后的话。常说元旭心肠软,果真是个面活心软的冤大头,一边不得已干脏活、一边又想让发小少遭罪,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不说,还里外不是人。
但是冯太后又说,昭王膝下六子二女,一个比一个心肠硬性子烈,一个比一个心眼多难拿捏。为自己所用时自然是利刃宝刀,一旦生出不臣之心、反噬回来能碾得人骨头渣都不剩。
元旭性情温厚荏弱,弱也有弱的好,什么都割舍不下,一旦拿捏住软肋绝无可能背叛,用起来最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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