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预言

当晚的梦境,没有断臂,没有剑道场,也没有童年小巷。

场景是一座古旧的戏园子,台下桌椅空了大半,只有他和云岫并肩坐在最好的位置。台上锣鼓点不急不慢地敲着,水袖翻飞,咿咿呀呀唱着的是《碧玉簪》里“归宁”一折,那旦角正婉转凄切地诉说着委屈。

“瞧瞧,这演得多好,一副冰清玉洁、受尽冤屈的模样。”她吐出瓜子壳,像吐掉某种厌恶的情绪,“就跟某些人一样,顶着张‘’高岭之花’的脸,骗得世人团团转,以为是什么不染尘埃的正人君子。”

她终于侧过头,眼尾微微上挑,瓷白的脸上带着玩味的笑。眼里快要溢满的幸灾乐祸毫不掩饰。

“裴易简,你戴了这么多年的假面,今天可算是被那小姑娘扒下来一角?见血封喉,直接动刀子了?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裴易简平静地看着台上的悲欢离合,明明神色认真,但眼神古井无波。看似是个合格的看客,其实早就魂飞天外了。

对于云岫能如此清晰明了地知道白天那场闹剧,裴易简毫不意外。

他们之间就是这样,隔着现实和梦境,隔着恨意和未熄的余烬,清晰地知道彼此假面之下的阴影,却心照不宣地选择纵容。爱恨难明,纠缠不清。

任由云岫如何嘲讽,裴易简自岿然不动。没有回应,等同于默认。

他们彼此纠缠得太久,太深。任何辩解和掩饰在对方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至于那脱口而出的“女朋友”,那个拙劣,却足以骗过所有人的借口,两人更是默契地只字不提。

仿佛那是一个危险的引爆点,谁先触碰,谁就会先被那底下掩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炸得粉身碎骨。

气氛陡然安静下来。空气中只余下台上花旦咿咿呀呀的婉转唱腔。

裴易简在脑子里搜刮着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最终还是把话题引向了更现实的领域。

“那起失踪案,我们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什么有效的线索。”

这话一出,裴易简扭头,对上了云岫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坦然回望。

裴易简知道自己做得很明显。在404学院时,每每任务陷入僵局,云岫总能找到关键线索作为突破口。

具体怎么做到了不得而知,但千年大妖有点隐秘地手段不足为奇。

裴易简很坦然,他就是在向她求助,向她要一个答案。至于会不会遭到拒绝,也许是他自作聪明,但裴易简觉得,这场梦本身,就代表着允许。

她果然没把他“扫地出门”,只是拍了拍手里的瓜子碎屑,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淬了毒的尖锐:

“这有什么。按照管理局的惯例,但凡出了点什么腌臜事,不都可以推給妖族吗?特别是那些活得够久,碍眼的老不死。”

她微微前倾,凑近他,身上带着一股虚幻的、冷冽的香气,红唇勾着恶意的弧度:

“要我说啊,把那帮老家伙全拉出去枪毙了,或许会冤枉几个只会躺棺材板里睡觉的废物,但若是隔一个毙一个——”

她拖长了语调,眼神像淬了冰的针,

“肯定有漏网之鱼。”

这话偏激、恶毒,一竿子打翻一船妖。但裴易简听出了里面那点不易察觉的、对妖族内部腐朽势力的厌弃,以及一种“我虽然也不是好东西,但你们两边都让我恶心”的居高临下的鄙夷。

裴易简没有反驳,只是神色平静地看向戏台上仍然在咿咿呀呀的旦角。

“所以,你倾向于,这起案子跟妖族那些……“老不死”有关?”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但却精准地抓住了重点。

云岫嘴唇一撇,她有些不高兴了。

“我可没说。”她纤长的手指懒洋洋地点着桌面,跟上锣鼓的节奏,“裴执行官,办案要讲证据,怎么能听信我一个‘在逃通缉犯’的一面之词呢?这岂不是显得你们管理局很无能?”

云岫心里门清儿。裴易简在她面前提起这个案子,就是想借她的能力走捷径。而她自己大概也是愿意的,能让他入梦,就是在给他放水。

但举头三尺有神明,很多事不能明说,不能承认。特别是她这种级别的大妖,一举一动都被天道盯着。泄露天机这种事儿,还是收敛一点的好。

况且,她也不愿意让裴易简这么轻松地就拿到答案。他们之间可是有着深仇大恨的,说帮就帮,那些“血海深仇”的面子往哪搁?

她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眼中闪过戏谑的光:“说起来,白家那个谁,打着瞻仰我的旗号,跑到十万大山去了?”她轻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往那里凑。”

提到十万大山,她的语气稍稍沉淀下来,染上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那里啊……”她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声音飘忽了些,“人人都道它灵气浓郁得反常,是块风水宝地。可千百年来,为什么只孕育了我一只天生地养的妖?”

她不等裴易简回答,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带着一种近乎怜爱的嘲讽:“他们以为是我在操控那片山脉,吸干了所有灵气才成就自身。可笑。明明是它在保护我,像母体包裹着唯一的胚胎。”

“它的秘密,连我这个‘亲女儿’也未能完全窥破。”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裴易简一眼,“可偏偏,总有些自作聪明的蠢货,以为能利用它,驾驭它……”

“简直可笑!”

她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重磅的、几乎被岁月尘封的秘辛,随口一说的样子像在说隔壁邻居的八卦:

“你知道吗?千年前,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传说那位走火入魔的前任龙君,就是在这里,和那位惊才绝艳的清珩尊者……同归于尽的。”

她指尖轻轻敲了下桌面,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这是真的。”

话语落下,戏台上正好一曲终了,锣鼓声歇,只余一片突兀的寂静。

裴易简没有再追问。

云岫的否认在他耳中,无异于盖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官印的确认函。这女人向来如此,真话裹着毒糖,线索藏在嘲讽里,恨不得你把她的每句台词都掰开揉碎,再反向解读才能品出一点真相的碎屑。

而十几年的相处,他最擅长的就是从她七拐八绕的语言迷宫里抽丝剥茧,找到“真相”。

但“办案要讲证据”——这话倒是该死的正确。他确实得按部就班地查,用那些冰冷的、符合程序的“证据”去钉死幕后之人。

但云岫突然提起前任龙君与清珩尊者同归于尽的密辛,绝对不会是无的放矢。

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像黑暗中漂浮的蛛丝。

裴易简陷入沉思,眉宇间凝着惯常的冷峻。白家,人口失踪,妖族,走火入魔的前任龙君……

云岫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陷入沉思的侧脸。他思考时,眉宇间会凝起一道极浅的褶,像雪原上被风掠过的一道痕。她看得分明,心底那点恶劣的、想看他更纠结的念头,与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微妙地拉扯着。

“啧,”她像是终于看不过眼他这苦大仇深的模样,纡尊降贵地、极其“勉强”地开了金口,语气活像在施舍,“急什么?等着便是。”

她抬起手,指尖虚虚指向梦境上空那虚无的、却仿佛无处不在的法则,红唇撇了撇,带着不情不愿的“敬畏”:

“天道在上,因果循环。所有事情,迟早都会有个结果——或迟,或早,或如你所愿,或让你恨不得自戳双目。”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纠结。最后下定了决心似的,快速的,语气及其轻微,几乎要听不到地说:“群山,会给你答案。”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她话音未落的瞬间,裴易简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下一秒,梦境猛然震荡。长长的银色闪电划破天空,似要将这个“小世界”劈成两瓣。

但所幸天道还没有要将这只胆大包天的大妖就地正法的想法。银色的长链只是闪耀了一瞬,就消失了。

一瞬间的惊心动魄之后,四目相对。裴易简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只觉得掌心的触感柔软,冰凉,却莫名滚烫。

“唔!”云岫瞪大了眼睛,显然没料到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短暂的惊愕后,是滔天的恼怒,她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开他的手,力道大得让他手背瞬间红了一片。

“裴易简!你找死吗!”

裴易简垂下被拍红的手掌,看着她带着怒火的脸庞。

他并不想知道更多,只担心她会不会因这额外的提示而付出更多的代价。或许他一开始就不应该来找她帮忙。

这里是梦境,如果天雷真的落下,他甚至无法在她身前倒下。

什么失踪案,什么线索,什么龙君秘辛,在这一刻都被裴易简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看着她,只想知道:“你怎么样?”

云岫看着他那张万年不变的面瘫脸,此刻轻而易举地裂出一道缝隙,流露出几分慌乱。

裴易简,你的面具,就这么轻易裂开了吗?

不,这不对。

不要露出这种不合时宜的慌乱,不合时宜的关心。

他们之间,合该只有恨意绵长。

云岫猛地站起来,神色平静下来。

“滚吧,裴易简。”

“你已经得到了答案,滚出我的梦境。”

话音落下,不容抗拒的排斥力袭来,整个戏园子开始扭曲、崩塌。裴易简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却没有丝毫挣扎,任由梦境的力量将他驱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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