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轰然崩塌的余波,像劣质烟花炸开后的硝烟,呛得云岫心口发闷。她猛地从自家那张硬邦邦的旧木板床上坐起,胸腔里那颗非人的心脏竟不合时宜地擂鼓般狂跳,仿佛要挣脱肋骨的束缚。
窗外,只剩一群空巢老人的村庄死一般的寂静,连狗都懒得叫唤。
可她耳边却一直回荡着那句低哑的,带着痛楚的颤音——“你吃醋了。”
还有更离谱的——“……或者,给你当奴隶?”
……
云岫抬手,指尖触摸到自己发烫的耳廓,仿佛那人在耳边纠缠的灼热呼吸还未散去。
奇耻大辱!
她,令人闻风丧胆的梦魇,编织恐惧与痛苦的大师,竟然在自己的主场上,被一个本该是她掌中玩物、砧上鱼肉的家伙,用几句话……逼得落荒而逃?
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着毛慌不择路地切断了梦境链接?
“呵……呵呵……”她气得低笑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裴易简,你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她原本是去看戏的。是去欣赏他如何在她精心准备的痛苦中挣扎呻吟,是如何在他童年敬畏的师长分身下被揍得摇摇欲坠。她甚至准备好了瓜子饮料(并没有这种东西),打算全程观摩这场由她主导的悲剧演出。
结果呢?
戏是看到了,他确实很惨,断胳膊的样子堪称艺术。
可那家伙不按剧本走!他非但不哀嚎求饶,反而顶着那副惨样,用那双清凌凌又带着痛楚雾气的眼睛看她,说出那种……那种混账话!
他凭什么那么笃定?凭什么在那般狼狈境地还能一眼看穿她极力掩饰的恼火?那句“吃醋了”像一根精准无比的毒针,瞬间扎破了她所有虚张声势的气球。
还有那句见鬼的“当奴隶”,虽然他以前确实是这么做的,但他怎么能就这么顶着一张性冷淡的脸说出这种混账话来?
苦肉计?还是他被骗了这么多年后终于幡然醒悟,决定用魔法打败魔法,打算用这种方式来引诱她?
他管理局王牌执行官的傲骨呢?以前不是被掏心掏肺都不低头的吗?现在,被狗吃了?
最可恨的是,她居然……有一瞬间……被这些混账话噎住了。
她恨,她恨自己一瞬间的动摇。
云岫猛地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焦躁野兽。裙摆拂过脚踝,带不起一丝暖意。
她感觉自己不是那个施加诅咒的胜利者,反而像个被对手一套组合拳打懵、连滚带爬逃回休息室的败将。虽然没人看见,但那种羞愤和狼狈感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奴隶?呵……”她咬牙切齿,指甲几乎扎进掌心,“裴易简,你也配?我迟早……迟早……”
迟早什么?
把他那双总是能看透她的眼睛挖出来?还是把他那条总是能说出混账话的舌头拔掉?或者干脆彻底把他拖入永恒的噩梦,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无数凶残的念头闪过,却都无法立刻平息胸腔里那股邪火。
她最终只是恨恨地一脚踢在旁边的歪脖子板凳上,那破凳子吱呀一声,可怜地晃了两下。
窗外艳阳高照,屋内的梦魇如每一个小说里描写的反派一般,在暗中恶毒地咒骂,不断“噗嗤噗嗤”往外冒黑泥。
他们之间,旧仇未消,又添新恨。下次……下次一定要他好看。
她想。
……
又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不过这次从窗外斜射进来的光柱不再如那场梦中那般冰冷,而是带着切实的灼热的温度。
裴易简坐在光柱之外,指尖捻过一页页记录着“凭空消失”的冰冷纸张,试图从那些千篇一律的绝望描述中,梳理出非自然的蛛丝马迹。空气里是旧纸墨、灰尘和一种属于陈年冤案的沉闷气味。
这份宁静(如果死寂能算宁静的话)很快被打破了。
一阵略显急促,却又刻意放柔了的脚步声靠近,伴随着一丝与档案室格格不入的、甜腻的香水味。
“裴……裴前辈……”声音怯怯的,带着某种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实则昭然若揭的期待。
裴易简没抬头,目光依旧凝在“现场无任何有效痕迹”那行字上,只是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是那个林家旁支的女孩,林茜。
该庆幸那晚他的话有被听进去了,这人没有用更亲昵的称呼来试图拉近关系吗?
“裴前辈,您还在看这些案子啊?太辛苦了……”林茜自顾自地说着,将一杯冒着热气的、印着夸张logo的连锁咖啡放在他桌角,“我……我给您买了杯咖啡,提提神。”
咖啡杯放下时发出的轻微磕碰声,在寂静的档案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不远处,几个原本也在装模作样翻档案的同事,瞬间交换了眼神,身体姿态悄然调整,进入了标准的“吃瓜看戏”模式。空气里弥漫起一种比案情更引人入胜的、名为“桃色八卦”的暗流。
七夕节的那朵花还记忆犹新,现在又冒出来个单方面的“青梅竹马”。
管理局的同事平时看裴易简总带着不自觉的仰望,但现在接二连三的绯闻,让他们有种亲眼看到高岭之花被拽下神坛的刺激感。
裴易简没有说话,林茜自顾自的独角戏在寂静中竟然显出几分可怜来。但其他人也只敢默默看戏,这个时候连路垚那个棒槌都不会出声搭腔。
林茜有些尴尬,但看着裴易简如雕塑般的侧脸,她还是硬着头皮把这出独角戏唱了下去。
“毕竟是救命之恩,如果裴前辈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吃一顿饭。”
话音刚落,裴易简的声音立刻无缝衔接:“谢谢,不必破费。”
他顿了顿,视线重新落回卷宗,用最公事公办的语调,给出了一个让对方以及所有吃瓜群众都无法反驳的理由:
“工作时间,不谈私事。这些失踪案,需要尽快理清线索。”
但所有人都知道后面那句话不过是出于礼貌的找补,他的拒绝明确又清晰。
林茜的原本带着红晕的脸色变得苍白而难看。周围事不关己的吃瓜群众挤眉弄眼,只恨他们没有心灵感应,残存的良心不允许他们在这个尴尬的时间点掏出手机在群里水个几百条。
好歹也是管理局认证的B级执行官,虽然林茜是个实力不详的文职,但办公室里的暗流涌动,周围同事飘忽的眼神,她看得清清楚楚。
那点被拒绝的难堪,迅速发酵成一种更复杂的、带着些许不甘和赌气的情绪。或许是周围同事戏谑的眼神给了她虚假的勇气,又或许是那“救命之恩”的滤镜厚得让她产生了某种特权错觉。
她竟然咬着唇,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伸出手——目标直指裴易简放在卷宗上的手臂。那动作里带着试探,更多的却是一种试图通过触碰来打破对方冰冷界限的僭越。
就在那指尖即将触及他袖口的刹那——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帧。
裴易简的思维在极短的瞬间里完成了一次跳跃:眼前试图强行靠近的手,与梦境中那只冰冷、带着嘲讽笑意、精准摁压在他断臂伤口上的手……重叠了。
不得不说梦魇不愧是传说级的大妖,那场她导演的,似乎彻头彻尾都写着失败的“戏剧”,最终达到了她所想要的所有目的——
让他痛,让他记住,他属于谁。
【云岫……】
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窜过脊髓,带来的不仅是噩梦残留的幻痛,还有某种更深层的、关于“触碰”与“界限”的极端定义。以及……上次引诱失败反被戳破的、微不足道的遗憾。
几乎是身体快于理智的本能反应。
“锵——”
一声极其轻微却锐利无比的金属摩擦声划破了档案室的死寂。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甚至没看清裴易简是如何动作的,玉璏冰冷的刀尖已经精准地、毫不留情地抵在了林茜纤细的脖颈前。
只需再往前送半分,便能轻易刺破皮肤。
所有伪装的礼貌、疏离的平静,在这一刻被这骤然的锋芒撕得粉碎。
林茜的动作僵在半空,瞳孔因极致的惊恐而骤然收缩,呼吸窒住,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刀尖传来的、几乎要冻伤皮肤的寒意。
原本还在假装忙碌实则吃瓜的同事们彻底吓懵了,几秒后才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跳起来。
“裴哥!裴哥冷静!!”
“使不得!使不得啊!都是自己人!”
“林师妹你快退开点!裴易简你快把刀放下!”
场面瞬间乱作一团,方才那点暧昧八卦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兵戈之气碾得荡然无存,只剩下惊悚和慌乱。
裴易简握刀的手极稳,眼神冷得像是结了冰。他看着眼前吓得几乎要晕过去的林茜,那股因被冒犯而掀起的暴戾情绪在胸腔里翻滚,几乎要压过那层习惯性披着的、名为“礼貌”的薄纱。
云岫确实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裴易简年少时就能面无表情地把哭哭啼啼的受害者当障碍物,一脚踹飞撞墙上差点抠不下来。表面再光风霁月,内里也绝非什么循规蹈矩的善男信女。
他薄唇微启,一句裹着冰碴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掷地有声:
“我有女朋友。”
“离我远点。”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裴易简自己也愣了。
以他世家少主的教养,就算那个女孩是他从小喜欢的青梅竹马,但他们没有正式确立关系,那么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自顾自地宣布对一个女孩的主权。
但他就这么说出来了。
所以,他潜意识里,其实是希望她是自己女朋友的,对吧?
不过可惜,第一次尝试引诱,他就失败了。
回过神来,裴易简发现办公室里所有人都面带惊恐地看着他,连劝告都欲言又止,仿佛他是什么恐怖分子。
而林茜更是面无人色,抖得如风中落叶,哪里还有刚才的半分心思。
那句“女朋友”,反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意。
裴易简手腕一翻,收刀入鞘,仿佛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他重新坐下,拿起一份卷宗,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工作时间,继续。”
只留下满室惊魂未定的同事,和一个几乎软倒在地、彻底死了心的林茜。
至于那个被拿来当挡箭牌的、“女朋友”……此刻或许正在某个角落里,一边哼着越剧,一边琢磨着下次该打断他哪条腿。
裴易简面无表情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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