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笑意淡去,目光投向摇曳的荷花深处,仿佛穿透了时光,变得悠远而专注。
一种罕见的真实的柔情,悄然取代了他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
“啊?为什么?”伊莎贝拉见他沉默,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好奇。
云琅青像是被她的声音从回忆中唤醒,他微微侧头,嘴角牵起一丝带着怀念意味的弧度,声音轻柔,开启了那段尘封的往事:“那年我大概十岁,静舒八岁。”
他缓缓开口,眼神变得温暖,“我托人弄到了两张难求的船票,是去上海看卡斯帕·里希特画展的,那时候,卡斯帕的画作刚传入国内不久,在艺术圈子里引起轰动,一票难求。”
伊莎贝拉轻轻“哇”了一声,卡斯帕的名字即使在她这样的西方少女听来也是如雷贯耳。
“静舒原是不愿去的,她性子喜静,不爱凑热闹,是我死缠烂打,非要她陪我去不可。”云琅青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似乎也觉得年少时的自己有些霸道,“许是卡斯帕的名气太大,那些光影色彩的描述太过迷人,她终究还是被我磨得心动了。”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就那样瞒着家里大人,偷偷溜上了去上海的邮轮。”云琅青的目光变得有些深远,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两个小小的身影。
“然后呢?”伊莎贝拉被故事吸引,屏息问道。
“然后?”云琅青嘴角那丝笑意淡去,染上一抹无奈与心疼,“那不是我们现在坐的这种平稳的乌篷船,沽州靠海,是邮轮,一开动,颠簸得厉害。我才发现······静舒晕船,船刚离港没多久,她就不舒服了,小脸煞白,一直呕吐、晕眩,难受得厉害。”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我担心得要命,恨不得立刻让船停下来。她靠在我肩上,那么小,那么脆弱······我整个人手都是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在想什么画家,什么画展,我为什么要来,为什么非要带着她来······非常自责。”
“我那时······”云琅青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竟没有一丝不耐烦,不仅接着她的呕吐物,还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擦嘴,笨手笨脚拍着她的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干净体面,满心满眼只盼着她能好受一点。”
或许,就是在那一刻,看着那个平日里清清冷冷、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小姑娘,毫无防备地依靠着自己,露出最脆弱的一面时,某种超越玩伴的情愫,在他心里悄然扎了根。
“后来,我们没去成上海,行踪很快就被家里人发现了。”云琅青从回忆中抽离,语气变得轻快了些,“因为是我挑的头,主意又是我出的,回去后挨了我爹一顿好打,差点被打个半死。”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似乎还挺回味那段混不吝的岁月。
“此后,静舒就落下了病根,见船就晕,连这种最平稳的乌篷船,她都坚决不肯再坐了。”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那接天莲叶与映日荷花上,语气变得温柔而肯定,“但是,她很喜欢莲花,爱莲如命······”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沉浸在与何静舒共享的、关于莲的审美与记忆里,那份专注与柔情,是伊莎贝拉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这是只属于另一个女子的独特印记。
伊莎贝拉听着,原本因晨光和共游而生出的些许旖旎心思,渐渐冷却下去。
她看着云琅青陷入回忆时那无比真实而柔软的神情,听着他语气里那份不自觉的宠溺与心疼,心中那份隐隐的不安和嫉妒,如同水底蔓生的水草,更加疯狂地缠绕上来,几乎让她透不过气。
原来,他们之间有着那么多她无法介入的、漫长而独特的过去,原来,他也会有那样慌乱、自责、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衣服去照顾一个女孩的时候,原来,他记得关于她的每一个细节,包括她爱莲如命······
伊莎贝拉想起了沽州人对他们的描述。
他们是世人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云家风流倜傥的留洋贵公子,何家清冷绝艳的名门贵女。
他们的外貌是如此匹配,站在一起便是视觉的盛宴,他们的家世是顶级的契合,云何两家的联姻,象征着旧秩序最完美的延续与最体面的结合。
这是家族利益的必然,是世俗眼光盖棺定论的“理所当然”,是两家长辈乐见其成、甚至整个沽州城都在翘首以待的盛事。
这份公共期待和舆论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也如同汹涌的潮水,推着他们向那个被预设好的结局奔去。
————
何府·书房
袅袅茶烟在紫檀木书案上盘旋,散发出清冽的檀香。
何父端坐于太师椅上,目光落在刚刚由许伯呈上的一封考究的请柬上。
请柬以洒金暗纹宣纸制成,边缘滚着细致的云纹,正中是苍劲有力的“莱茵山庄”四个大字,落款是云父的亲笔签名,盖着鲜红的私印。
“老爷,云府派人送来的。”许伯垂手恭立,语气恭敬,“云老爷特意嘱咐,请您务必携家眷赏光,去山庄松散两日,说是二少爷一番心意,也让世交亲友们品鉴品鉴。”
何父没有回应,他用指尖点了点那封请柬,触感细腻,分量却不轻。
“莱茵山庄······”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听不出喜怒,这几日,关于这座神秘山庄的传闻早已在沽州上层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门槛极高,奢华无比,非富即贵方能踏入,已然成了身份与权势的新象征,云家二小子,一回来就弄出这么大动静。
他想起前几日云正鸿那封语焉不详却亲热十足的家书,再看着眼前这封正式且排场十足的请柬,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静舒的婚事······”何父眉头蹙了一下,看向一旁静立的女婿赵明诚,“云家这般阵仗,心思倒是活络得很。”他语气平淡,带着一丝冷意。
赵明诚微微躬身:“父亲,云家虽有此意,但毕竟尚未正式提亲,此番邀请,名义上仍是世交间的寻常走动,庆贺云二少归国,并展示其新产业。”
何父轻哼一声,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与审慎,“云正鸿倒是会找由头,‘莱茵山庄’,好大的手笔,好响的名头,这是要告诉我,他云家如今在沽州,乃至在英伦的势力和眼光,更胜往昔了?”
“那云琅青在英伦的风评,你我虽远隔重洋,也并非全然不知。纵使他云家权势再盛,根基再深,那终究是个风评不佳的纨绔!即使云家再怎么显赫、再怎么世交情深,我也不能将静舒轻易许给那样的公子哥!我何家的女儿,不是用来给他们家收拾烂摊子、管教浪荡子的!”何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充满了对女儿未来的审慎与保护。
云家内部意向是一回事,他何观澜的态度,是另一回事。
只要云家一日不正式提亲,他便一日不必对此多言,心中的界限,早已划得分明。
“父亲所言极是。”赵明诚应道,“云二少才华或许有之,手段亦是不凡,然其心性,确需观察。此番邀请,去或不去,如何应对,还需父亲定夺。”
何父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回那封请柬上,拒绝,便是直接打了云家的脸,于情于理都不合,更可能错失窥探云家真实意图和云琅青深浅的机会,接受,又恐被卷入云家布下的局中,更怕给了对方错误的暗示。
这封请柬,如同烫手的山芋。
————
抱朴居内。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铺着宣纸的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何静舒正临摹着一幅工笔花鸟,笔尖凝神,气息匀长。
周妈轻手轻脚走进来,低声开口:“小姐,老爷那边让我来问问您的意思。”
何静舒抬头,淡淡“嗯?”了一声。
“老爷那边······”周妈将云府送来请柬,以及老爷对“莱茵山庄”之邀的态度,委婉转述了一番,末了补充道:“老爷的意思是,云家面子不能不给,家里总要有人去应酬一番,老爷和夫人是定要去的。至于您······全看您自己的心意,若是不想去,老爷便替您回了,只说是身子不适,云家也不好强求。”
莱茵山庄?
何静舒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也摆着封请柬,是上午时分云琅青一个小厮送来的,请柬精致小巧,同样是洒金云纹底,但封口处却用火漆压了一枚独特的印鉴——那是云琅青的私印。
请柬的内容与何父那封大同小异,无非是邀请前往莱茵山庄小聚。
落款处,是云琅青龙飞凤舞的亲笔签名。
请柬的空白处,是一行用极细狼毫添上去的小字,墨迹犹新:「湖光山色备矣,独少点睛之人,静候。 」
字迹潇洒,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不容拒绝的笃定。
“莱茵山庄······”何静舒轻声重复,指尖拂过请柬上滚着云纹的边缘,触感微凉,脑海里浮现出荷风榭中,云琅青那双灼灼桃花眼里闪烁的、混合着野心与诱惑的光芒,以及他描绘的那个用金钱与权势构筑的“棋盘”与“猎场”。
他动作倒是快。阵仗也铺得足够大,连单独给她下帖这种事都做了出来,是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特别关照”吗?
周妈觑着她的神色,补充道:“老爷似乎对云二少爷这番做派,颇有微词,觉得太过招摇,心思也太活络了些。”她顿了顿,“老爷还说······云二少在英伦的风评······终究是不太好的。”
何静舒安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父亲的态度,在她意料之中,云琅青那副风流纨绔的做派,本就难入父亲这等清流守旧之人的眼。
然而······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封请柬上。
忽然,一个模糊画面闯入脑海——那日在荷风榭,阳光透过窗格,云琅青慵懒倚坐,指间把玩着一只青瓷茶杯时,左手中指上好像有枚银戒,在光线下闪过一道冷冽的光。
那款式······那隐隐熟悉的轮廓······
何静舒心猛地一跳。
如果她没记错,那枚戒指,与她多年前收到的那枚被他随信寄来的,几乎一模一样,分明就是一对的男款!
他竟一直戴着?戴着那枚几乎可算是“定情信物”(也许在云琅青看来)的戒指,招摇过市,在他那些所谓的“朋友”和“缪斯”之间周旋?
他疯了吧?
怎么能如此明目张胆,如此步步紧逼。
“小姐?”周妈迟疑开口。
何静舒端起手边的清茶,呷了一口。
云琅青这般大张旗鼓,这般步步紧逼,从码头的高调现身,到荷风榭的“坦诚”摊牌,再到如今这单独送至她手中的,等同于公然示好的请柬······他所图为何,已是昭然若揭。
他不是在询问,他是在宣告,在用他的方式,将她一步步拉入他的领地,他的“棋盘”。
去?无异于默认了他的步步紧逼,遂了他的意,更可能让父亲不悦,让外界流言更甚。
不去?便是示弱,是退缩,是怕了他这混不吝的做派,更可能······会错过亲眼看看他那所谓“棋盘”真面目的机会。她倒真想看看,他能将那“莱茵山庄”,经营成何等模样的“销金窟”与“权势场”。
何静舒静默了片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了然与决断。
“周妈”她抬起眼,目光清泠平静,“你去回禀父亲。”
“云家二少爷如此盛情,独独给我下了帖子,咱们何家,也不能失了礼数,拂了世交的情谊。”
周妈微微一愣,有些意外。
何静舒:“为着两家的情面,这‘莱茵山庄’的宴会······”
“我去。”
周妈连忙应道:“是,老奴这就去回禀老爷。”
看着周妈退出的背影,何静舒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份请柬上,那行“静候”的小字,如同他本人一样,带着强烈的存在感和侵略性。
阳光落在何静舒的侧脸上,映得那双眸子愈发深不见底。
他既然布好了局,执意邀她入局,那她便去看看,这五年后的云琅青,究竟在沽州这片棋盘上,能下出怎样一步棋。
————
几日后---沽州城,百年老字号“锦云轩”。
店内光线柔和,空气中弥漫着樟木和丝绸特有的清香,四壁立着高大的红木衣柜,里面挂满了各色绫罗绸缎,流光溢彩,老师傅戴着老花镜,正丈量着软尺,小学徒垂手侍立,气氛专业而静谧。
顾琼芝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一进门就拉着何静舒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对着迎上来的老师傅和几个绣娘扬声道:“张师傅,把你们这儿最新最好的料子,还有最时新的海派旗袍样子,都拿出来给我们何二小姐瞧瞧!”
何静舒被她吵得微微蹙眉,却也没反驳,只安静听着,既然决定要去,她便不会敷衍。
顾琼芝手指掠过一匹匹色泽艳丽的苏杭软缎,嘴里啧啧有声:“这个好!玫红色,衬你肤色!······哎呀,这块法国绒也不错,墨绿色,显贵气!静舒你快看这西洋纱!层层叠叠的,跟云雾似的!”
与顾琼芝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何静舒,她依旧安静站在一旁,对顾琼芝的热情推荐反应平淡,目光只在一些颜色清雅、质地精良的素色缎子上停留。
“我的何大小姐!”顾琼芝终于受不了她这副“超然物外”的模样,叉着腰,恨铁不成钢数落,“后日可是去‘莱茵山庄’!云二的开张宴!你知道到时候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吗?你知道会有多少太太小姐憋着劲儿要比个高下吗?尤其是那个云琅青!你难道就想穿着你这些‘清心寡欲’的旧袍子去?岂不是平白让人看低了咱们何家?以为咱们何府的小姐连件像样的行头都置办不起?”
她凑近何静舒,压低声音,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怂恿和绝对的自信:“听我的!这次必须得亮瞎他们的眼!让云琅青那家伙好好看看,什么叫‘淡妆浓抹总相宜’!什么叫真正的‘人-间-绝-色’!”
何静舒刚想开口,却被顾琼芝不由分说推进了试衣间,老裁缝的女徒弟早已捧着一套顾琼芝精心挑选的,最新潮也最大胆的礼服候着了。
一件正红色丝绒露背长裙,剪裁极尽勾勒身材之能事,热情如火。
何静舒拗不过她,只得试穿。
当试衣间的帘子再次拉开时,连见惯了美人的老师傅和小学徒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正红色丝绒将何静舒雪白的肌肤映衬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露背设计展现出她优美的颈项和纤细不失力量的背部线条,极致的热烈与极致的清冷在她身上碰撞出惊心动魄的魅力。
顾琼芝看得眼睛都直了,围着何静舒转了好几圈,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又有点酸溜溜:“完了完了!静舒,我发现我有点爱上你了!你这简直是······妖孽啊!穿什么都好看!云琅青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她忍不住伸手,在那被贴身布料包裹的、挺翘饱满的臀线上轻轻拍了一下:“啧啧啧!静舒啊静舒!你这身段······真是······”语气亲昵又带着点羡慕的调侃,“我要是男人,拼了命也得把你娶回家藏起来!”
旁边的老师傅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没看见,脸上带着专业的笑容。
何静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耳根微热,嗔怪瞪了她一眼,镜子里,那惊鸿一瞥的艳丽身影让她自己也有一瞬间的陌生和恍惚。
美则美矣,却太过张扬,像一件被精心装饰的展品,并非她所愿。
她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太过了,琼芝,这不适合我。”
随后何静舒不再理会顾琼芝的“胡闹”,目光落在一件月白色舞会礼服上,对老师傅道:“老师傅,就这件吧。”
顾琼芝还要再劝,何静舒却已转向她,语气平静:“我是去赴宴,不是去登台唱戏,艳压群芳?”她轻轻摇头,“何必与她们争那一日长短。”
那件月白色礼服被徒弟小心取下,递给何静舒赏看。
一件月白色真丝绡礼服,心形领口恰到好处展露纤巧锁骨与颈项线条,剪裁流畅简约,通身无多余缀饰,仅以同色暗线绣出云水纹样,泛着珍珠般温润内敛的光泽。
连见多识广的老师傅都忍不住赞叹:“二小姐好眼光!这裙子,也唯有您这般气质,才能穿出它的韵味来,清雅至极,也贵气至极。”
“会不会太素了?”顾琼芝还有些不甘心。
“不会。”何静舒看着那礼服,语气淡然却笃定,“恰到好处。”
她要的不是艳压群芳的喧闹,而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清绝,云琅青那“莱茵山庄”想必极尽奢华,她这一身月白,反而会是最特别的存在。
云琅青不是要她做那“点睛之人”吗?
那她便如他所愿。
只是这“点”下去的,是惊艳,还是别的什么,就未可知了。
[加油]俺要写刺激部分啦吼吼吼!正面交锋2.0[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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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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