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夕阳余晖透过雕花窗棂,在何静舒房间的地板上拉出长斜光影,将室内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房间里极静,静得能听见窗外归巢倦鸟的啁啾,以及更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隔了几重院落模糊的市声。
何静舒独自坐在梳妆台前。
乌木镜框里,映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她卸去了白日见客时的淡妆,露出一张干净的面容。
陆胜······
他的话语,他的眼神,他那份炽热与坦诚,依旧清楚地回荡在耳边。
她得承认,她被触动了。
不是因他那师长之位和看似光明的前程——何家百年清贵,还不至于仅仅为此而动容。
也不是因他那份“予你尊荣”、“护你周全”的承诺——这些,她生来便有,凭她自己,也未尝不能谋得。
她动容的,是那份“不同”。
他记得半年前那个近乎渺茫的承诺,并且真的用血肉之躯、用性命去搏杀,只为挣得一个“配得上”站在她面前的资格。他一身是伤,却只字不提痛楚,反而换上长衫,试图掩去战场带来的煞气,只为与她园中景色更“相配”些。他甚至细致考虑了兆兴的存在,给出了最大限度保全她“清净”与“体面”的安排。
这份心思,这份执着,这份几乎算得上是孤注一掷的真诚,沉重得让她无法视而不见。
他并非在开玩笑,他是真真正正、深思熟虑后,前来求娶的。
他看到了他们之间身份的鸿沟,所以他用军功来填,他知她清高骄傲,所以他给出绝对的尊重和自由,他明白联姻背后的利益考量,所以他坦诚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实利”,并将何家的未来与自己紧密捆绑。
他几乎……已经做到了一个寒门出身、凭借军功崛起的新贵所能做到的极致,他的诚意,毋庸置疑。
理性告诉她,这或许是她,也是何家,在当前时局下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
可是······
何静舒的目光落在镜中自己的眼睛深处。
那里是一片沉寂的。没有欣喜,没有羞涩,没有一丝待嫁女儿应有的憧憬与慌乱。
只有一片清醒。
陆胜那番言论。何静舒承认其中的分量,也看清了其下掩藏的更为复杂的底色。
何静舒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
她与陆胜,满打满算,不过数面之缘。一次是姐夫引荐的匆匆照面,一次是半年前他莽撞的“告白”,再一次,便是今日这带着硝烟与功勋的正式求娶。
如他所说,是一见钟情?于她何静舒而言,这更像是话本里骗骗无知少女的桥段,她更相信的是审慎的观察、利益的权衡与日久方能见的人心。
陆胜口中的“此心从未变过”,更多的,恐怕是基于她那“何府二小姐”身份所带来的一切象征意义——家世、教养、容貌、以及能为他带来的实际助益,这是一种混杂着慕强、征服欲和现实考量的“认定”,而非她所理解的、纯粹发于内心的情爱。
若他今日爱的真是她何静舒其人,而非“何家二小姐”这个符号,那这份感情来得如此汹涌且基于如此浅表的认知,反倒让她觉得轻浮易变,不堪托付。
故而,他那番话,她听入了耳,衡量了利弊,却并未感动于心。她看到的,是一个出身寒微却野心勃勃的年轻将领,在乱世中急切寻找最稳固的攀援之枝,而何家,无疑是他能接触到的最优选择,他的“爱”,是计算后的结果,是野心的一部分。
也正因看透了这一点,她反而更加冷静。
自然,她也不爱他。
不是厌恶,不是看不起,只是······没有那份男女之间的心动。
她欣赏他的坚韧、佩服他的勇毅、甚至感激他的那份真诚与看重。但这一切,都无法转化为那种想要与之携手一生、肌肤相亲的悸动与渴望。
她对他,有敬,有怜,有感佩,唯独没有······情爱。
那句“需禀明父母,仔细思量”,不过是情急之下的缓兵之计,是维持场面不失礼的托词,是基于理性权衡后暂时保留选项的谨慎。
她的内心,在此刻,是抗拒的。
她不想就这么仓促地、基于利益算计和一丝感动,就将自己的终身托付出去,即使对方诚意满满,即使这选择看似正确。
何静舒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理清自己真正的心意,需要时间来观察局势的变化,也需要时间······来看清那个始终在她心底搅动风云的、另一个人的真正面目。
乱世之中,婚姻往往是最快的结盟方式。何静舒知道父亲和家族最终会如何权衡,陆胜今日的求娶,无疑会将这桩婚事的可能性大大提前,摆上家族的议事日程。
她需要为自己,争得一丝喘息的空间。
沉默良久。
何静舒缓缓拉开梳妆台一个隐蔽的暗格,里面没有珠宝,只躺着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
她打开盒盖。
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枚戒指。
这正是当年云琅青随信寄来的那枚戒指,也是他归国后,手上戴着的那枚男戒的······女款。
冰凉的金属触感贴上她的指尖。
她不爱陆胜,同样,她也不爱云琅青。
这个认知浮现在心底,带着一种悲凉的肯定。
她好像······从未真正拥有过属于自己的、纯粹的个人情感,她是被规训长大的何二小姐,是何氏一族精心培育的利剑,是家族棋盘上一枚重要却也无法自主的棋子,她的喜怒哀乐,她的婚姻归宿,首要考量从来不是她自己的心意,而是家族的利弊权衡。
她对云琅青,曾经有过那么一丝不同。源于青梅竹马的情谊,源于他曾经那份不管不顾的炽热,但他很快就用他在英国那些层出不穷的风流韵事,用他归国后那副看似深情实则步步紧逼、算计满满的做派,亲手将那微弱的可能掐灭了。
这枚戒指就这样安静地待在这里,像一个被遗忘的秘密。
何静舒与云琅青,更像是两个骄傲灵魂在既定轨道上的碰撞与较量,夹杂着旧时记忆、家族纠葛、胜负欲以及一种深知对方底色的熟悉感,或许还有一丝因他持续不断的、高调的关注而产生的微妙惯性。
但绝不是爱。
正如她对陆胜,也生不出爱一样。
她好像······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或者说,她从未被允许学习和拥有这种能力,她的心,如同一片被精心修剪过的园林,景色雅致,格局分明,却唯独缺少了那种野蛮生长的蓬勃爱意。
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房间内光线暗沉下来。
何静舒坐在渐浓的暮色里,身影单薄。
前有陆胜诚恳迫人的求娶,后有云琅青虎视眈眈的步步紧逼。
她的终身,仿佛是风暴眼中暂时平静却注定无法安宁的一部分。
————
父亲与母亲并未就陆胜之事对何静舒多有催促,他们深知这个女儿的脾性,也信任她的眼光与决断。何家的女儿,无需急吼吼地待价而沽,更不必因一方将领的求娶而乱了方寸。
他们给予她的是沉默的观望和充足的自主空间,只在适当的时机,由姐夫赵明诚,以一种更客观、更偏向利益分析的口吻提及陆胜如今在军中的声望、在上海的布局以及未来潜在的能量,将利弊摊开在她面前,供她思量。
何静舒依旧过着她的日子,读书、习字、料理家事、偶尔与闺中密友小聚。
窗外秋意渐浓,桂花开了又谢,菊蕊初绽。
她在等。
等一个更能看清局势变化的时机。
等一个或许能让她窥见更多真心的信号。
————
莱茵山庄,云琅青的书房。
丝绒窗帘半掩着,将午后的阳光过滤成昏黄柔和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雪茄的醇香和旧书的墨香。
云琅青靠在一张宽大的真皮扶手椅里,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份英文财经报纸,另一只手随意搭在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
阿成出现在书房门口,并未立刻进来,直到云琅青的目光从报纸上抬起,投来询问的一瞥。
“少爷。”阿成微微躬身,“刚传来的消息,陆师长······陆胜,昨日上午去了何府。”
云琅青眉梢都未动一下,视线重新落回报纸上,语气漫不经心:“哦?去拜会何世伯了?倒是懂礼数。”他丝毫不意外,陆胜升任师长,于情于理都会去拜会沽州有头有脸的人物,何府自然是重中之重。
阿成继续道:“他在何府待了约一个时辰,先是与何老爷在正堂叙话,之后······由何二小姐陪着,在后花园走了走。”
云琅青敲击扶手的指尖停顿了一下。报纸被他轻轻放下,他抬起眼,那双桃花眼里带着惯常的慵懒:“静舒陪他逛园子?”他轻笑一声,带着点玩味,“倒是稀奇,看来这位陆师长面子不小。”
阿成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如实回禀:“据园子里当值的老人说······两人在桂花亭附近单独待了不短的时间,陆师长······似乎对二小姐言辞颇为恳切。”
“言辞恳切?”云琅青慢慢坐直了身体,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起来,他拿起桌上的水晶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液,眼神变得幽深,“怎么个恳切法?”
“下人不敢靠太近,听得不真切。”
“只隐约听到‘肺腑之言’、‘绝无虚言’、‘愿等’······还有······‘求小姐仔细考量’之类的话。”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了。
云琅青缓缓将酒杯放回桌面,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愿等?”
“仔细考量?”
他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很轻。
云琅青何等聪明,何等了解人情世故,更何等清楚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出“愿等”、“请仔细考量”意味着什么。
这绝不是普通的客套或者感谢。
他一直以为,何静舒看不上陆胜。这是基于他对何静舒性情、眼光和何家门槛的了解得出的肯定结论,所以他可以悠闲布他的局,一步步收紧他的网,享受着猫捉老鼠般的乐趣。
可他没想到,陆胜竟然有这份胆量,而且,何静舒竟然还听了?还陪他逛了园子?
她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还是说······她真的在“仔细考量”?
云琅青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悦耳,却没什么温度:“我倒是小瞧了这位陆师长,一身伤还没好利索,倒有心思先盘算起终身大事了?真是······勇气可嘉啊。”
阿成垂手侍立,不敢多言。
半晌,云琅青才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由他去吧。”
“跳梁小丑,偶尔登场,也能给这乏味的日子添点乐子,正好也让静舒看看,这世上······并非所有看似真诚的捧到你面前的,都是好东西。”
他再次拿起那份报纸,姿态恢复了一贯的闲适,仿佛刚才的消息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只是,在他重新聚焦于报纸上的文字之前,那双桃花眼的余光,扫过窗外何府的方向。
轻视,不代表完全不在意。
这一段舒儿的心理描写写的俺是头昏脑涨·····(不过赶出来啦!)内心平静,就不会痛苦,舒儿的座右铭。[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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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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