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抉择

何府·何父书房。

窗外竹影婆娑,室内却气氛凝重,何父,这位历经宦海沉浮的老派名士,此刻负手立于窗前,眉头深锁。

桌上摊着两份截然不同的简报。

一份来自云府,措辞文雅,重申两家百年世交之谊,含蓄提及云琅青对何静舒的“多年倾慕”,字里行间是世家联姻的体面与对未来的美好期许(至少在云家描绘的蓝图里)。

另一份,则是由心腹幕僚整理的关于新晋师长陆胜的详尽资料:绿林出身、朝廷招安、投身北洋、铁路战役身负十一处伤仍率部死战不退的战报细节、北洋高层对其“悍勇无双,前途不可限量”的评语、以及他麾下那支以忠诚著称的部队现状。

何观澜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领事馆酒会上的一幕幕:云琅青,那个他看着长大的世侄,谈吐风雅,长袖善舞,与洋人领事谈笑间便能博取巨额资本,那份浸润在骨子里的世家贵气和国际视野,确实耀眼。

然而······当陆胜一身戎装,以及那双带着沉稳与杀伐气的眼睛出现时,整个宴会的气场似乎微妙倾斜了。

何老亲眼看到,连几位素来眼高于顶的英国洋行大班,在陆胜面前也收敛了几分倨傲,主动递上名片。

那不是对风雅的欣赏,而是对实打实力量的敬畏,是乱世中,人对枪炮、对掌控枪炮之人本能的趋避!

“寒铁利刃······” 何观澜低语出声,脑海中浮现出幕僚对陆胜的评价。

这个年轻人,是从尸山血海,从最底层的泥泞中,硬生生用敌人的血和自己的命,打磨出来的一把刀!这把刀,如今已初露峥嵘,24岁的实权师长,在北洋系统中如同冉冉升起的将星!其锋芒和潜力,远非一个依靠祖荫,在风花雪月和资本游戏中长袖善舞的世家子可比。

云琅青······何老想起他风流的名声,想起他那些“外国友人”,想起他在领事馆对陆胜那番虽然刻薄却也不无道理的“底蕴论”。

是,云琅青不完全是草包,他在英国的实业,在金融圈的手腕,都证明了云家血脉里的精明。

但何老更清楚,在这大厦将倾群雄逐鹿的乱世,那些“底蕴”和“国际视野”是什么。

是锦上添花的羽毛!

是狂风暴雨中,随时可能被折断的细枝!

而陆胜代表的是什么?

是能在乱兵过境时,护住何府大门不倒的枪杆!是能在群雄逐鹿中,为何家争取一席之地的话语权!

是实实在在能让宵小之辈望而却步的威慑力!

何父的目光再次落到陆胜的资料上,尤其是那份战报描述:“身中十一创,血透重甲,犹自持刀大呼酣战,卒溃敌胆······”这份狠厉,这份在绝境中迸发的生命力,才是乱世生存的核心资本!

谈风花雪月,品鉴艺术,周旋于国际资本之间,云琅青是顶尖的好手。

但真要在这人命如草芥,枪炮即真理的乱世漩涡中护住一个家族,护住何静舒这样的明珠······云琅青那套,太脆弱了。

他想起女儿何静舒对云琅青的评价——“只适合做好友”。

当时他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女儿那双清冷的眼睛,比他这个在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父亲,看得更透!

何静舒要的从来不是风花雪月,而是真正的倚靠和上升的空间!

陆胜能给的,是实打实的权力护盾和未来将门夫人的地位,这远比云琅青那看似华丽却可能招蜂引蝶的“安稳体面”来得实在和可靠。

何观澜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他心中那杆秤,在乱世生存的铁律面前,在陆胜这把“寒铁利刃”所代表的硬实力面前,已经无可逆转倾斜了。

云何两家的百年世交情谊?很重要,但绝非不可替代的联盟基础。

在生存面前,在家族延续和女儿未来的保障面前,这份情谊的分量,远不如握在陆胜手中的那支能征善战的队伍和他在北洋军中如利箭般蹿升的前程!

“静舒的婚事······”何观澜放下茶盏,眼神变得务实,“是该重新考量了。”

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探探女儿的口风。

————

数日后。

何府庭院深深,浓密的树荫筛下碎金般的光斑,何静舒斜倚在美人靠上,手中一卷书,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盘刚湃过井水的橘子。

那橘子个头硕大,橙黄饱满,表皮透过竹帘的斑驳光影泛着诱人的光泽,散发着特有的,清新又略带辛辣的果香。

随后熟悉的、带着几分慵懒散漫的脚步声自鹅卵石小径传来,打破了庭院的宁静。

何静舒并未抬头。

云琅青的身影出现在亭口。他今日是一身剪裁精良的浅灰色格纹西装,衬得身姿格外挺拔,只是未打领带,衬衫领口解开两颗纽扣,少了几分正式,多了几分闲适不羁。

他手里并未空着,而是拎着一个精致的藤编小篮,篮子里赫然是几个与何静舒桌上那盘极为相似、却个头更大、色泽更金黄诱人的橘子。

“哟,静舒妹妹这儿已有佳果了?”他嗓音带着笑意,毫不客气步入亭中,目光在她脸上和那盘橘子间流转,“看来我这是班门弄斧了。”

他将手中的小篮轻轻放在石桌上,与她那盘橘子并排,动作自然得像回了自己家。

何静舒这才抬眸,目光扫过他带来的橘子,又落回他脸上,语气平淡:“云二公子今日倒是清闲。”

“再忙,赔罪总要抽出空来。”云琅青自顾自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长腿交叠,姿态闲适,仿佛那日领事馆露台上的龃龉从未发生,他指了指自己带来的那篮橘子,嘴角带着笑意,“喏,特地去老宋头那儿挑的,他家园子里今年结得最好的‘状元红’,说是比旁的味道更足,甜里带着一点点的酸,想着你或许会喜欢。”

老宋头是沽州城外出名的果农,他家的橘子确是顶尖的,但更重要的是,云琅青还记得何静舒偏爱这种甜中带微酸的口感,觉得全甜的果子过于腻味。

何静舒的目光在那篮“状元红”上停留了一瞬,复又垂下,翻过一页书,“云二公子言重了,并无什么罪需要赔。”

“怎么没有?”云琅青拿起她桌上的一个橘子,在掌心随意掂量着,指尖划过光滑的果皮,“那日领事馆,是我孟浪了,吓着静舒妹妹了不是?还累得你动了气,我这肋骨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呢。”他语气带着夸张的委屈,眼神却亮晶晶的,分明是在调侃她。

何静舒耳根微热,面上却不动声色:“云二公子若不行轻薄之举,自然无人会‘动气’。”

“轻薄?”云琅青挑眉,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词,他微微倾身,带着点耍无赖的腔调,“我那明明是怕你着凉,一片好心,静舒妹妹总是这般······不近人情。”

他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随意拿起自己带来的一个橘子,慢条斯理开始剥皮,云琅青手指修长灵活,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动作优雅得不像在剥水果,倒像是在进行某种艺术创作。

很快,金黄完整的橘皮被褪下,露出里面饱满晶莹的橘瓣,浓郁的酸甜香气在亭中弥漫开来,甚至盖过了她桌上那盘橘子的味道。

他将剥好的橘子递到她面前,橘瓣排列得整齐好看:“尝尝?看看是老宋头吹牛,还是真的比我以前送你的那些强些。”他指的是这些年他从英国断断续续寄回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洋果子”,语气里带着期待和比较的意味。

“小爷亲手伺候,保准甜到心坎里。”

何静舒从书卷上抬起眼,目光掠过那瓣递到眼前的橘子,又掠过云琅青带着赔罪意味的笑脸。

她没说话,只是放下书,伸出纤白的手指,拈起那瓣橘子。橘肉饱满多汁,在阳光下像一块剔透的黄玉,散发着清甜的香气。看起来,确实是甜的。

她将橘瓣送入口中,贝齿轻咬。

瞬间,一股极其霸道的酸意毫无预兆地席卷了整个口腔!那酸意直冲天灵盖,刺激得她舌根发麻,牙根发软,腮帮子不受控制想要收缩。

何静舒的身体僵了一下,她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倏然垂落,紧紧闭上了眼睛。

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喉间有个极轻极快的吞咽动作。

等再睁眼时,她的眼神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她甚至对着云琅青,努力地、极其轻微地弯了一下唇角,算是回应。

只是那笑意还没完全展开,就被口腔里残留的酸意冲得有些勉强。

她无法开口说话,怕一开口那酸意会泄露她的窘态,只能用那双漂亮的丹凤眼,轻轻眨了眨,目光示意地落回云琅青手中剩下的橘子上——意思是该你了。

云琅青哪里懂这无声的“陷阱”?他只见何静舒吃了,还对他笑了笑,顿时心花怒放,觉得自己的殷勤献到了点子上。

“好吃吧?小爷给你剥的,能差得了?”他得意洋洋,掰下另一瓣橘子,看也没看就送进了自己嘴里。

下一秒——

“唔!”云琅青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凝固,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瞪得溜圆,比何静舒感受到的更强烈、更猝不及防的酸汁在他口中爆开。

他毫无准备,下意识就要把那要命的玩意儿吐出来。

然而,他的目光却撞上了何静舒的眼睛。

她正看着他。

她微微偏了偏头,唇角那抹被酸意压制下去的笑意,此刻终于破冰而出,清冷中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鲜活。

看到这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甚至带着点顽皮的笑靥,云琅青那冲到嘴边的“呸”字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一股近乎悲壮的勇气涌了上来。

他闭紧嘴巴,腮帮子鼓动,硬是将那酸橘瓣囫囵吞了下去!生理性的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唰”一下盈满了眼眶,顺着俊挺的脸颊滑了下来。

“噗嗤——”何静舒终于忍不住了。

看着他这副强忍酸楚,泪流满面还要强装无事的滑稽模样,她低低笑出了声。

那笑声起初是压抑的,清脆又带着点气音,随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开怀。

何静舒笑得肩膀都在微微颤抖,脸颊染上了淡淡的红晕,那是被酸意和笑意共同催生的颜色,让她整个人都生动明亮了起来,驱散了平日的清冷疏离。

“好吃吗?”她终于能说话了,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笑意,眼波流转,促狭地看着他。

云琅青被她笑得又窘又恼,可更多的,是被她这难得一见的明媚笑颜晃花了眼。

他心一横,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痕,也笑,指着盘子:“好吃啊!怎么不好吃?你再尝一个?”他作势又要去拿。

何静舒看着他明明酸得龇牙咧嘴还要嘴硬的样子,笑得更厉害了。

两人隔着石桌,一个笑得花枝乱颤,一个泪眼朦胧还要强撑,视线在空中交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久违的、纯粹的、属于童年的那种开心。

好半晌,云琅青才缓过那阵要命的酸劲,他拿起一旁的茶盏猛灌了几口,总算把那翻江倒海的感觉压了下去。

他吐掉嘴里残留的酸涩感,无奈又好笑地看着还在忍笑的何静舒:“你幼稚不幼稚!小时候拿酸梅糖骗我,长大了还用酸橘子!何静舒,你真是······”

何静舒好不容易止住笑,脸颊还带着红晕,那双平日里清冷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好似盛满了细碎的萤光。

云琅青看着她此刻的笑靥,只觉明媚得晃眼。

他心头那点被捉弄的懊恼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暖洋洋的,近乎失神的恍惚。

多久了?多久没看到她这样纯粹地对自己笑了?不是因为礼节,不是带着疏离,而是像小时候分享秘密时那样,带着点小小的坏心和全然的鲜活。

云琅青看着何静舒颊边未褪的淡淡红晕和那双染了笑意的眸子,心头一动,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石桌上,托着下巴,那双桃花眼凝望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懒洋洋的笑意。

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哎,静舒······”他开口,声音放得又低又柔,带着点刚刚被酸出来的沙哑,“你看,咱们这也算······同甘共苦过了吧?”他指了指那篮罪魁祸首的橘子,眼神亮晶晶的。

何静舒抬眸看他,眼中笑意未散,却多了一丝警惕,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名堂。

“说起来······”他拖长了调子,桃花眼微眯,目光落在何静舒脸上,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家里老太太最近催得紧,日日在我耳边念叨,说什么‘云何两家世代交好,知根知底’,‘静舒那孩子品貌出众,与你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恨不得明日就替我抬了花轿来何府迎亲才好。”

云琅青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被长辈催婚的无奈和调侃,仿佛只是在分享一件家常趣事,可那双注视着何静舒的眼睛深处,却藏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静舒妹妹”他微微歪头,笑容里多了几分认真,却依旧不改风流,“你说······老太太这提议,怎么样?咱们俩······凑一对儿过过日子,似乎······也挺不错?”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开始掰着手指细数,语气变得务实了些,却依旧不改那副散漫调调:“你看啊,咱们两家门当户对,利益相通,联手起来,在这沽州城,乃至江南地界,都能更稳当些。你懂我云家的生意,我知你何家的规矩,你这样的性子,也就我能受得住,换个别人,怕是三天都熬不过就去撞柱子了。我呢,虽说毛病多了点,但至少······知根知底,总比那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阿猫阿狗强吧?”

他将“利益”和“合适”摆在明面,用半开玩笑的方式包装着那颗试探的心,听起来既像算计,又像是一种别别扭扭的认可。

这就是云琅青,连求婚都求得如此不正经,让人分不清哪句是真心,哪句是玩笑。

风花雪月,终究敌不过乱世枪声。

ps:云公子吃酸橘子的搞笑点在于:(本作者玩植物大战僵尸的时候,看到了闻到大蒜头的僵尸面部表情,笑死了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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