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母一见儿子进来,立刻将啃了一半的冰糖肘子往碟子里一搁,拿起温热的湿毛巾仔细揩净了手指上的油光,又接过王妈妈递来的清茶漱了漱口,这才挥挥手,示意周围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退下。
院子里顷刻间便只剩下母子二人,还有一桌吃食和袅袅茶烟。
云琅青一路疾驰回来,口干舌燥,也懒得计较母亲这“病”来得快去得更快,自顾自拎起石桌上那只粉彩盖碗,掀开盖子,灌了好几口温热的茶水下去,这才觉得喉咙里那股燥意压下去些许。
他随手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在母亲对面的石凳上落了座,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抬了抬眼皮,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有什么指示,您老就赶紧说吧。
云母看着儿子这副看似顺从、实则浑不吝的模样,心里又是气又是没奈何,她了解这个儿子,知道绕弯子没用,索性开门见山:“儿子,那个英国姑娘,我前两日·····亲自去找过她了。”
“我听说了。”云琅青语气懒洋洋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娘您老人家亲自出马,那丫头年纪小,脸皮薄,没被您几句重话给吓哭吧?”
“哼!”云母冷哼一声,“我好言好语劝过了,她是个明白人,想必知道该怎么做。”
她目光紧紧锁着儿子,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提醒,也带着警告,“琅青,你听娘一句,这种露水情缘,玩玩就算了,千万不可当真,更不可上了心,耽误了你的正经大事!”
劝?
云琅青太了解自己这位雍容华贵的母亲了,她那所谓的“苦口婆心”,恐怕是字字如刀,刀刀见血,专往人心窝子里戳。
伊莎贝拉那点道行,在他母亲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其实自打知道伊莎贝拉莽撞跑去何府找静舒之后,他就料到母亲迟早会知道,也迟早容不下她。
他本也没打算长久瞒着,那姑娘天真有趣,留在身边解个闷挺好,既然母亲不喜,送走便是,多给些钱财,仔细打发了就是。
他云二少身边,从不缺红颜。
一个伊莎贝拉走了,自然还会有下一个。
“既然娘都解决了,那我还能说什么·····多谢母亲?”
云母看着儿子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心头的火气“噌”地又冒了上来,方才那点装病的心虚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将手中的茶盏往石桌上重重一顿,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你还有心思在这里说风凉话!”云母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焦虑和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你知不知道何家那边已经透出风声了?我在这边急得火烧眉毛,你倒好,一声不响跑上海去潇洒快活!你对静舒的事,到底还有没有半点上心?!”
她越说越气,胸口微微起伏:“还有那个英国姑娘!我好言好语劝了她半天,道理也掰开揉碎跟她讲清楚了,她倒好,据下面人汇报,竟还赖在酒店没走!这·····这像什么样子?一点大家闺秀的体面和自知之明都没有!如此不知自爱,这要是让静舒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你让她怎么愿意相信你是真心求娶?琅青啊琅青,你真是·····真是要气死我!”
云琅青听着母亲这些夹杂着焦虑与责备的唠叨,本就因上海之事未彻底解决而积压的烦躁瞬间涌了上来,他霍然起身,眉眼间染上一丝不耐,打算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免得控制不住脾气与母亲发生争吵。
云母见他竟要走,顿时急了,提高声音道:“才刚回来你又去哪!”
云琅青脚步未停,头也没回:“去料理您口中的露水情缘,叫她别碍了您的眼!”
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地穿过月亮门,身影消失在廊庑拐角。
云母被他这话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指着儿子消失的方向,手都气得微微发抖,方才吃下去那香甜软糯的冰糖肘子,此刻腻味得让她一阵反胃。
————
午后的秋阳迎面泼洒下来,带着暖意,却驱不散云琅青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烦躁。
母亲那番半真半假的病况和斩钉截铁的驱赶,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头。
他确实需要来处理伊莎贝拉的事,这本就在他计划之内,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清理掉便是,可被母亲如此急切推着、逼着来做这件事,却让他无端生出几分逆反与不适。
坐进车内,他揉了揉眉心,对司机吐出四个字:“香榭丽舍。”
车子平稳启动,驶过沽州城熟悉的街道,窗外市井喧嚣,人流如织,云琅青的目光掠过那些繁华,却并未真正映入眼底。
他要去做什么?
去赶走伊莎贝拉?
是的,这是最理智,最符合各方利益的选择,母亲容不下她,静舒那边·····虽看似不在意,但这根刺始终存在。他自己,也从未打算让一个异国少女长久停留在自己的人生蓝图中。
可·····为何心底深处,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迟疑?
那个会因为他一句情话而脸红雀跃的少女·····终究是在他心上留下了一点不同于其他露水情缘的痕迹。并非爱,或许只是一种·····对纯粹美与天真的怜惜,以及习惯被崇拜的满足感。
然而这点怜惜,在现实面前,微不足道。
他必须去。母亲已将事情挑明,他需要去收尾,去给予一个明确的态度,这是他的责任,也是对伊莎贝拉某种意义上的交代。
尽管这交代,注定是残忍的。
————
车子在香榭丽舍酒店门前停下。
云琅青深吸一口气,将眼底所有纷乱的情绪尽数敛去,迈步下车,走向电梯。
顶层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吸取得干干净净。
他走到那扇熟悉的套房门前,脚步顿了一下,就在他抬起手,准备叩响门扉时,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瑞贝卡拿着一封密封好的信笺,正低头准备出来,险些撞上站在门口的云琅青,她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他,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和复杂的神色,下意识将拿着信的手往身后藏了藏,屈膝行礼:“先、先生·····”
云琅青的目光在她脸上和她那只藏到身后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但他此刻的心绪不在这里,并未深究,只淡淡颔首,问道:“伊莎贝拉小姐在吗?”
瑞贝卡连忙点头,侧身让开通道,声音还有些不稳:“在、在的,小姐在客厅·····”她似乎急于离开,低着头快速道:“小姐吩咐我去寄一封信,我先去了。”
云琅青“嗯”了一声。瑞贝卡如蒙大赦般,捏紧了那封信,快步走向电梯方向。
云琅青收回目光,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客厅里,景象与他想象中有些不同。
没有哭哭啼啼,没有慌乱不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凝重的平静。
伊莎贝拉背对着门口,站在临窗的书桌前,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洋装,身姿依旧纤细,却透着一股强撑的、脆弱的挺拔,阳光勾勒出她的轮廓,金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显得有些黯淡。
她似乎正望着窗外发呆,连他推门进来的声响都未曾察觉。
云琅青轻轻带上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这细微的声响惊动了窗前的人。
伊莎贝拉纤细的肩背微微一颤,缓缓转过身来。
当她的目光触及站在门口的那道熟悉挺拔的身影时,那双浅棕色的大眼睛里先是闪过难以置信的恍惚,随即,所有强装的镇定和委屈在瞬间土崩瓦解,化为汹涌的泪意。
“琅青·····?”
她喃喃了一声,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和几乎不敢置信的惊喜。
下一秒,她像是终于确认了这不是幻觉,所有的思念、委屈、害怕、以及在异国他乡独自面对一切的孤独无助,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的防线。
“琅青!”
她哽咽着更大声唤道,提起裙摆,不管不顾朝着他飞奔过去,直直撞进他的怀里。
云琅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全身重量的冲击撞得微微后退了半步,下意识伸手接住了她。
伊莎贝拉的手臂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脸颊深深埋进他昂贵西装的襟前,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嵌入他的怀抱里,汲取那一点点温暖和安全感。
“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她语无伦次重复着,泪水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料,温热的湿意透过薄薄的衬衫,熨帖在他的皮肤上。
她哭得浑身都在发抖,纤细的肩膀在他怀中剧烈颤动着,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可以依赖的大人,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那哭声里带着无尽的依赖、失而复得的庆幸,以及这些天来积压的所有惶恐和不安。
云琅青站在原地,垂眸看着怀中这颗金色的、微微颤抖的脑袋,感受着胸前蔓延开的热泪和湿意,他那总是算计精明的头脑,此刻竟有片刻的空白和·····一丝罕见的无措。
他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本能的怜惜,轻轻落在了她微微颤抖的背上,一下下拍抚着。
“好了·····别哭了·····”他低声开口,声音放缓了几分,带着一丝愧疚。
他的手掌安抚性地轻拍着她的后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姿态亲密而充满保护欲。
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曾经是伊莎贝拉最迷恋的港湾。
“别哭了,嗯?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他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是那样温柔,“我母亲她·····年纪大了,说话有时候重了些。你别往心里去,她只是不了解我们。”
伊莎贝拉在云琅青怀里哭了很久,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不解和绝望都哭出来。
云琅青没有丝毫不耐,依旧抱着她,轻拍着她,扮演着完美情人的角色。
直到她的哭泣渐渐平息,只剩下虚弱的抽噎,云琅青才稍稍松开她,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低头看着她红肿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替她着想的“体贴”:“你看你,哭得这么伤心,这地方怕是也待得不开心了。不如·····我帮你安排船票,派人送你回英国?回到你熟悉的地方,有家人陪着,心情也会好起来。”他顿了顿,补充道,“放心,我会给你安排最好的舱位,到了英国,也会让人好好照顾你,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他的话,听起来是那么周到,那么为她考虑。
仿佛送走她,是对她最好的安排。
伊莎贝拉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美无二的脸,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不敢置信:“你……你也要赶我走?”
云琅青的手指拂过她湿润的脸颊,拭去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不是赶你走,亲爱的。你看你在这里待着,也不开心,不是吗?看你这么难过,我心疼·····”
伊莎贝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急切追问:“那你跟我一起回英伦吗?”
云琅青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无法逾越的距离感。
他微微摇头,目光温柔却坚定:“沽州才是我的家啊,亲爱的。”
这句话,像一道最终落下的闸门,轻柔却冰冷地隔开了两个世界。
伊莎贝拉怔怔看着他,看着他温柔依旧的眉眼,听着他依旧亲昵的称呼,那股始终支撑着她的、自以为与众不同的信念,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倏然消散了。
她好像明白了。
好像突然醒悟了。
原来·····云夫人说的,都是真的。
这里,从来不属于她。她不是中国人,不是沽州人,所以不能待在这里,就连她最爱的、以为会是她依靠的男人,也从未真正想过要将她纳入他的人生,他希望的,始终是让她离开,回到那个属于她的地方去。
那股冰冷的失落和认清现实的痛楚,瞬间淹没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我·····我只是想要你一句话·····一句真心话·····”
“你爱过我吗?云琅青,你真心爱过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云琅青脸上的温柔笑意,在伊莎贝拉这直白的、带着绝望渴求的质问下,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伤得体无完肤、却依然执着于一个“爱”字的少女,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里,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一丝厌烦。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可笑。
最终,云琅青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残忍的坦诚:“真心话?你真要听?”他挑了挑眉,眼神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凉薄。
伊莎贝拉用力点头,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她倔强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只要你一句真心话!不要你哄我!不要你骗我!只要你一句真话!你·····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像我爱你的万分之一那样?”她的声音到最后,已是卑微的祈求。
她太爱他了,爱到可以放弃一切,此刻只祈求一句真实的回应,哪怕那真实会将她彻底打入地狱。
云琅青扯了扯嘴角,一字一句: “其实吧,我这人,大家心知肚明,爱不爱的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
伊莎贝拉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
他是在用最“委婉”的方式,宣告她从未走进过他的心。
云琅青,依旧沽州第一风流公子啊·····温柔优雅的说出最伤人的话。[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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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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