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青这些天确实没闲着。
生意场上的纵横捭阖自不必说,乱世之中,机遇与风险并存,他有太多事务需要亲自斡旋打理,然而,占据他心神的,却远不止这些。
那日莲净寺雨中禅房内,何静舒决绝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在他心头反复回响,他了解她,深知她那句“老死不相往来”绝非戏言,她说得出,便做得到。
他云琅青此生,纵情任性,鲜少真正畏惧什么,却独独无法承受与她彻底形同陌路的结局,为一个陆胜,赌上他与静舒之间十数年的情分与未来任何一丝微末的可能?这代价太大,他付不起。
他当时那抹意味不明的笑,确实是笑自己。笑自己机关算尽,风流浪荡了小半生,最终竟会被人用这般决绝的话语钉在原地。
静舒希望他收手。
那他便如她所愿。
不过是一次未竟的交易,一次未能彻底摁死对手的出手罢了。他云琅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棋盘之上,从不缺棋子,也从不执着于一时的得失,陆胜此人,暂且搁置一旁也无妨。
心思既定,他便不再犹豫。
只是他不干了,陈先生那边却炸了锅。
上海某家豪华饭店的私密包间内,空气中还残留着雪茄与昂贵香水的混合气息。
陈先生听完云琅青轻描淡写的话,那张敷着厚粉的脸涨红,直接拍案而起,精心修饰的柳叶眉倒竖起来,尖细的嗓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拔高,甚至有些破音:“你疯了吗!这笔‘生意’眼瞧着就要收网见真章了,你说不干就不干啦?!这·····这简直是儿戏!”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翘着的兰花指都在微微发抖,恨不得戳到云琅青鼻子上,胭脂水粉似乎都因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簌簌往下掉了几层,他端起手边的红酒杯,仰头灌了好几口,殷红的酒液与他鲜红的嘴唇混成一色,也压不下那冲天怨气。
眼前这位爷是有通天的背景和手腕,可以随心所欲,但他陈先生可是指望着这笔巨利在上海滩更进一步、养活手下几千张吃饭的嘴的!
见云琅青依旧八风不动地坐着,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陈先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质问和肉疼:“整整十万美金的利润啊!云二少爷!这可不是小数目!我手下几千号兄弟往后难道喝西北风去?您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摆挑子?!”
云琅青终于有了反应。
他将手中那把精致打火机随意往桌上一扔,“咚”的一声轻响,打断了陈先生喋喋不休的抱怨和质问。
淡淡开口,语气平静:“十万美金,一分不会少你的。”云琅青顿了顿,目光扫过陈先生因惊愕而微张的嘴,“这笔钱,从我个人账户划给你。另外,你的兄弟们这些天也辛苦了,不能白忙一场,我额外再补偿三万美金。就当·····”
云琅青微微后靠,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我从头到尾都没参与过,此后,也不会再插手半分。”
陈先生闻言,瞬间噎住了,脸上的愤怒转为惊讶和错愕,嘴巴张了张,竟一时失语。他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这话里更深一层的决绝——云琅青要抽身的,何止是区区一个陆胜的事?这分明是要切断与自己的整个生意往来!陆胜不过是个引子,真正要断的,是他们之间所有的合作。
这怎么行?他绝不能放走云琅青这棵摇钱树!
他知道云家富可敌国,云琅青更是挥金如土,可这样轻描淡写地白白送出十三万美金,只为了抽身而退?这·····这不等于白白将到嘴的肥肉扔出去,还倒贴一笔巨款吗?这根本不是云二平日锱铢必较、甚至狠辣的作风啊!
陈先生惊疑不定地重新坐下,身体前倾,试图从云琅青那张俊脸上找出些许端倪,声音带上了几分困惑和探究:“你·····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他也算了解云琅青,知道对方言出必践,这笔丰厚的补偿定然会兑现,但这背后的缘由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当初是你非要下死手摁死那个刺头,现在眼看就要成了,怎么又·····又突然妇人之仁起来?”
云琅青没有回答,而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
那里,夕阳正缓缓沉入黄浦江,漫天霞光绚烂如锦,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刺得人眼睛发酸。
他看了片刻,缓缓转回头,声音里带着一种疲惫和了然的淡漠:“我本来,也是为了一个人,才开始这局棋。”
“现在,为了同一个人,结束它,不是很正常吗?”
陈先生眼神闪烁,精明的大脑飞速盘算着。这笔生意若没了云琅青这尊大佛在前面顶着,用云家的势力和他深不可测的人脉保驾护航,单凭他自己,确实很难吞下,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但他仍不死心,还想再尝试挽回一下,毕竟利润实在太诱人。
然而他刚张开嘴,云琅青便仿佛早已料到般,慵懒地抬了抬手,做了一个到此为止的手势,直接打断了陈先生尚未出口的游说。
“行了。”云琅青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终结了这场谈话,“这是我在上海的两处房产,地段还行,算是我一点额外的心意。”
侍立一旁的阿成上前将两份准备好的地契文书轻轻放在陈先生面前的桌面上。
陈先生打眼一看,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漏了一拍!那两处房产,皆是上海滩寸土寸金的核心地界,堪称有价无市的顶级产业,多少人挤破头散尽家财都求不到一处!云琅青竟如此轻飘飘就拿了出来,说送人就送人了?
陈先生何等人物,已经明白此事已无可挽回。
他脸上的愠怒和不解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川剧变脸般,堆起了那副熟悉的、带着谄媚和精明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拍桌子跳脚的人不是他,他小心翼翼用指尖拂过那地契,心里那点因为生意黄掉而产生的怨气早已被这意想不到的补偿冲得烟消云散。
云公子到底是云公子,手笔之大,远超他想象。
这笔买卖虽然没做成,但云琅青给出的补偿,丰厚得远超预期,足以弥补他所有的“损失”并大有盈余,继续纠缠,只会彻底得罪这位手眼通天的财神爷,得不偿失。
想到此处,陈先生心里那点算计立刻变得无比通透,脸上笑容越发灿烂,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夸张的感慨和心照不宣的意味:“哎哟喂~我的云公子啊云公子·····您可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独独败给了一个情字啊·····”
他摇着头,语气里是十足的惋惜,眼底闪烁的,却是对那两份地契的灼热光芒。
云琅青闻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就这样笑着,风华不减,依旧耀眼得令人移不开视线,只是那笑意深处,沉淀了些往日不曾有的东西。
是啊,“情”之一字,玄之又玄,难以言说。往日纵情声色游戏人间时,他或许可以佯装不懂,可以置之不理。但如今,亲身趟过,尝尽了其中百般滋味,他却是·····不得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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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琅青既然说了收手,那陈先生这边自然不敢再继续下去。
这场看似针对陆胜实则牵扯更广的生意,就此悄然落幕,虽然那阴暗处的勾当不可能一夜之间在上海滩彻底绝迹,但至少,明面上针对陆胜的那张巨网,是实实在在撤去了。压在第七师头顶那片令人窒息的阴云,露出了久违的青天。
消息传到驻地时,陆胜正与方维翰在师部办公室内商讨军务。
当亲兵快步进来,低声禀报说城外几处关键的卡哨突然撤防、先前处处刁难的几个衙门也一反常态送来补齐的粮饷批文时,陆胜握着茶杯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与方维翰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以及惊愕过后,那缓缓升腾起的几乎不敢立刻确认的巨大松快。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是一阵虚脱般的恍惚。
陆胜放下茶杯,茶水溅湿了桌上的文件也浑然不觉,他霍然起身,因激动而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看向同样一脸振奋的方维翰,声音因情绪激荡而有些发颤:“维翰!吩咐下去!今晚·····加菜!让炊事班把好东西都拿出来!再开几坛好酒!咱们·····咱们得好好松快松快!”
命令一出,整个驻地仿佛被注入了滚烫的活力。
消息飞遍各个营房,压抑了太久的将士们爆发出阵阵欢呼,是夜,驻地食堂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大盆的炖肉、整鸡整鱼被端上桌,酒坛的泥封被拍开,浓郁的酒香混合着饭菜的热气,弥漫在空气中。
陆胜坐在一群同样卸下了平日严肃表情的军官中间,几杯烫热的醇厚白酒下肚,他那张因连日操劳而略显疲惫的刚毅面庞上泛起了红光,眉宇间积压的沉郁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极为畅快的笑意。
几个与他相熟一同经历过此番风波的心腹军官纷纷端着酒碗围拢过来,脸上洋溢着真挚的喜悦,言语间满是庆幸和祝福:“师座!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沉冤得雪!咱们第七师的脊梁骨,又挺起来了!”
“我就说嘛!邪不压正!那些背后耍阴招的小人,终究成不了气候!”
“恭喜师座!去了一大块心病!往后必定步步高升,一帆风顺!”
“最重要的是,这等害人的勾当日后都不会再缠着咱们了!弟兄们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陆胜听着部下们七嘴八舌的祝贺,脸上的笑容愈发深刻,他端起酒碗,与众人一一碰过,瓷碗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虽然心下也暗自揣度过云琅青为何会突然收手,但这其中的关窍一时难以想透,索性也不再费神。
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上海滩,只要那位手眼通天背景深厚的云家二少爷不再刻意针对,确实是再难有人能轻易动摇他的根基了。
而且·····一想到这个,陆胜胸腔里便像是被温热的酒液和某种更滚烫的情绪填满了,他与静舒的婚事就定在来年开春,那可是如明月般清贵的人儿,他半生戎马,几经起伏,如今不仅事业危机解除,更能迎娶这样一位家世、品貌皆无可挑剔的神仙娘子,可谓是双喜临门,人生圆满至此,夫复何求?
这接踵而来的喜讯让他高兴得有些难以自持,说话间的笑意根本止不住,那是一种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纯粹喜悦,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驻地的气氛一时之间喜气洋洋,充满了苦尽甘来的欢腾与对未来的美好期盼。
————
阳春三月,和煦的日光如同暖融的金纱,轻柔地笼罩着何府的亭台楼阁。
园中景致恰好,几株桃李争相吐艳,粉白的花瓣缀在枝头,随风轻颤,散着淡淡清香。
日头温暖而不炙烈,透过雕花窗棂在廊下投下明亮的光斑。
整个何府便沐浴在这般温暖舒适的春光里,下人各司其职,有条不紊洒扫庭除,擦拭廊柱,将那窗棂门扇都揩拭得光可鉴人,预备着不久后的大喜事。
何母与大小姐何静贞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正厅里堆着好些打开的箱笼,里面是各色光彩夺目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她们二人正拿着长长的礼单,一件件仔细核对、归置,低声商议着哪些作为嫁妆体面又实用,眉眼间虽带着操劳的疲惫,却更洋溢着一种忙碌而充实的喜悦。
这桩婚事前后筹备了小半年,诸多繁琐礼仪、物品采买,如今总算是大体礼成,只待吉日良辰。
府中上下处处透着一种温暖又舒服的期盼氛围,与窗外的融融春意恰好融在了一处。
-抱朴居内-
何静舒端坐于绣绷前,指尖捻着彩线,针尖起落间,姿态娴静如水,周身流淌着一种与窗外喧闹春意截然不同的宁和气息。
这几日,顾琼芝来得比往常更勤快了些,她虽不再提及那个名字,但每次带来的新奇洋货礼物和叽叽喳喳关于外面世界的热闹见闻,总像是在无声冲淡着什么,又像是在努力为这份待嫁的时光增添几分鲜亮的色彩。
此刻她风风火火又来了,留下一堆包装精美的礼物,说了许多要做未来孩子干娘的玩笑话,又匆匆乘车赶赴另一场别墅宴会去了。
春桃正蹲在一旁,小心翼翼整理着顾琼芝送来的那些琳琅满目的礼物,嘴里发出惊叹:“小姐您瞧,顾小姐送的这些洋玩意儿,真是样样精巧,奴婢连见都没见过呢·····”她拿起一个镶嵌着七彩琉璃的音乐盒,爱不释手。
何静舒闻言,唇角微微弯了一下,并未抬头,目光仍流连于绢上,片刻,她轻轻放下手中的银针,指尖拂过绣面上那对相依的莲蓬。
窗外阳光正好,暖意融融,几枝桃花探过窗沿,映得一室生辉。
她忽然觉得,辜负这大好春光,拘在房中与丝线为伴,有些可惜。
“春桃,”她轻声唤道,“去小厨房拿些新做的点心来。我们·····去园子里走走。”
春桃正对着一枚珐琅胸针啧啧称奇,闻声立刻抬起头,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美差:“哎!奴婢这就去!小姐您稍等,奴婢记得今早厨下还蒸了桂花松仁糕,又香又软,正好给您带去赏花!”
她说着,已利落站起身,拍了拍裙摆,快步朝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何静舒缓缓起身,她抬眼望向窗外,庭院中花开正盛,日光和暖,一片静谧安宁。
[爆哭]马上要终章了,有些不舍····[粉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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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七章: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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