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何静舒垂眸,端起手边的茶杯,温热的瓷壁熨帖着指尖,她知道,自己的话语每每总能刺中云琅青心底最软处,带来细密而真切的痛楚。
然而,有些话,不得不说得分明,如同秋风扫落叶,容不得半分含糊。
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关乎情感的界定,言辞过于婉转迂回,往往只会徒增误解,予人不应有的遐想空间。她不能,也不愿因自己一时的恻隐或不忍,就用模棱两可的温言软语,织就一张缠绕云琅青未来人生的网。
那才是真正的自私,才是对他满腔赤诚最深的辜负,即便,他或许心甘情愿,将心之一隅永远为她封存。
可她不能。
何静舒静默片刻,眸光低垂,落在自己那个小巧手包上,素手略一摸索,取出一个丝绒小盒。
那盒子是深蓝色的,颜色已不如当初那般鲜亮,却依旧能看出其不俗的质地。
她指尖微微用力,掀开了盒盖。
盒内,柔软的丝绸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枚戒指。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一如它被寄出时的模样。
这正是当年云琅青随信寄回,承载着他少年时最炽热也最忐忑心意的那枚戒指。
何静舒没有去看云琅青变化的脸色,她将这枚戒指,连同丝绒盒子一起放在了那两张并排的象征着远行与新起点的船票之上。
船票的崭新纸质与古老丝绒的质感形成了突兀又和谐的对比。
这枚跨越重洋而去、又跨越重洋而归、最终在此刻被郑重归还的信物,本身就已经诉说了千言万语——所有的开端,所有的挣扎,所有未曾明言或早已宣之于口的情愫,以及最终尘埃落定后的清醒与决绝。
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当初他寄出时曾带着少年人的倔强与脆弱说,即使不喜欢,也万莫寄还给他,他不想在异国他乡独自舔舐这份被退回的难堪。
可如今,时过境迁,她终究还是亲手将它归还。
何静舒非薄情寡义之人,正因珍视他们之间深厚的情谊,正因懂得他这份执念的重量,她才不愿他带着这个经年的心结远渡重洋。
————
隔壁雅间,也坐着两位客人。
陆胜一身挺括的深色常服,与副官相对而坐。桌上的茶水已微凉,他并未在意,目光虽落在眼前的茶杯上,心神却飘向了隔壁那若有若无的低语声上。
云家二公子今日约见静舒,此事他知晓。
那位公子哥行事向来恣意洒脱,不循常理,在这婚期将至的微妙时刻私下邀约,难免让人心下生出几分考量。
一旁的副官眉头紧锁,指尖轻叩桌面,显露出内心的不安。他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师座,云公子这人·····心思活络,手段莫测,万一·····”他话未说尽,但目光中的急切已昭然若揭——万一临门一脚,生出私奔逃婚的变故,岂非让整个沽州城看了大笑话?他迟疑着请示,“要不要让兄弟们在外头稍微看着点?以备不时之需?”
陆胜闻言,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抬起眼,他看到副官脸上真切的忧虑,那是对他声誉的维护,亦是出于职责的谨慎。
然而,他摇了摇头。
“不必。”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信任,“静舒不会的。”
是啊,静舒怎么会这样做。
那是何静舒。是何家那般诗礼传家教养出的女儿,是言出必践的何二小姐,她既已明明白白应下婚约,便绝不会行此荒唐背信之事。
想到自己竟鬼使神差出现在这里,陆胜唇角不由泛起一丝极淡的自嘲,真是关心则乱,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搅扰了心神,平白生出这许多无谓的猜疑。
他收敛心神,目光恢复了沉静与笃定。
无论如何,婚期已近在眼前,一切皆已尘埃落定。云琅青纵有通天手段,万千不甘,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也再翻腾不出什么浪花了。
————
何静舒将那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轻轻放在那两张并排的船票之上时,指尖在盒盖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所有未尽之言,所有过往时光,都封存于此。
她不再看云琅青,亦不忍去看他此刻的神情。该说的不该说的,皆已分明。她缓缓起身,准备离开这间弥漫着茶香与离别气息的雅间。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一道身影倏然逼近!
云琅青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决绝,几步便跨过了两人之间那短短的距离,下一秒,何静舒只觉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袭来,整个人便被卷入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之中。
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却又·····无比紧密。
他的手臂牢牢环住她的肩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胸膛里,带着一种想要将这一刻永久镌刻进生命里的不舍。
这不是少年时期嬉闹的搂抱,也不同于他归来时那种带着侵略性的靠近,这个拥抱,沉重而温暖,浸满了离别愁绪与眷恋。
何静舒的身体微微一僵,她并未立刻推开。
她能感受到他胸腔内心跳的震动,一声声敲击在她的心扉上。
雅间内陷入一片死寂,方才还有的隐约市声仿佛被彻底隔绝在外。
这个拥抱里,没有**,只有一种即将天涯远隔的痛楚。
云琅青将头深深埋进她的颈窝,那股她常用的带着冷冽花香的发油气息,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腔。
这是独属于她的味道,清雅、矜持,如同她本人,与他周身沾染的雪茄、洋酒、乃至其他女子的馥郁香气截然不同。他遵从着此刻汹涌的本心,近乎贪婪地深深呼吸了一口,就当是离别前,最后一次不容于世的放纵与僭越。
从此以后,山长水远,再不能逾越这雷池半步,再不能·····如此刻这般,将她拥在怀里。
云琅青的手臂不自觉又收紧了些,他的声音从何静舒颈侧闷闷传来,带着温热的气息:“我知道你要走了,要走进属于你的,安稳的,体面的人生里去了,我拦不住你,也·····不配拦你。”
拥抱的力度稍稍松了些许,但他并未放开她,仿佛这最后的温存,偷得一刻是一刻。
“我祝福你,静舒。”他声音低沉而郑重,如同起誓,“真心的。”
随即,云琅青像是要驱散这过于沉重悲伤的氛围,又或许是想在她面前维持最后一点风流不羁的表象,微微勾起了唇角,试图让语气变得轻快些,却掩不住苍凉与自嘲:“至于我·····”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空洞,“你不用担心。”
“我会继续做我的云家二少爷,做我的生意,玩我的风月。”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对未来的“憧憬”:“伦敦的庄园,沽州的别苑,甚至更远的地方·····世界很大,总能找到些新鲜玩意儿”他顿了顿,尾音里藏着一丝疲惫,“填满这·····漫长的时日。”
“静舒·····”
“愿陆胜·····待你如珠如宝,不负你今日选择。”这句话,他说得艰难,却带着最真诚的祈愿。
“若他日有难处·····”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加上了这一句,“记住,我云琅青,永远是你的朋友,万水千山,只要你一句话。”
云琅青终究还是缓缓松开了手臂,只留下怀抱中残余的温热与空落,他微微后退半步,拉开了刚刚好的距离,一个属于“世交”,属于“朋友”的距离。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带着一种珍视。
他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那双总是盛满风流的桃花眼里,此刻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深深沉沉,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底最深处,带去天涯海角。
何静舒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开口,打破了这凝重的寂静:“琅青,谢谢你。”
云琅青微微一怔,眼底掠过一丝困惑。他下意识挑眉,发出一个带着疑问气音的“嗯?”,他以为会听到的是告别,是叮嘱,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感谢。
谢他什么?谢他多年纠缠?谢他险些毁掉她的婚约?谢他这最后不合时宜的拥抱?
何静舒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柔和却带着力量,一字一句都敲在云琅青的心上:“谢谢你能让我在这平淡如死水的年华里,拥有一段如此真挚的感情。”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眸光温柔:“这对我来说,弥足珍贵。”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极轻,带着一种释然与承认:“谢谢你如此爱我。曾有人这么真心爱过,真好。”
云琅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他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一种“开心”,一种得见月明般的释然。
看,他就知道!他的静舒,不是别人口中无情无欲的圣女,她懂得什么是爱,分得清真心与假意,她看到了,她感受到了,并且在此刻,郑重地向他道谢,承认这份爱于她而言,是黯淡岁月里珍贵的光彩。
她承认了他那份感情的存在,承认了它的真挚,承认了它在她那看似波澜不惊,循规蹈矩的年华里,曾激荡起的独特涟漪。
这几乎是她能说出的,最接近回应也最接近认可的话语。没有敷衍,没有客套,是一种历经纷扰后的真心话。
云琅青百感交集,万千言语拥堵在喉间,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
这迟来的认可,像是最甜的蜜,也像是最锋利的刀,因为它昭示着——一切,到此为止了。他的爱得到了证明,却也同时被画上了休止符。
她感谢的,是“曾有人”这么爱过。
是“曾经”。
是过去式。
何静舒看着他眼中复杂到难以形容的情绪,看着他努力维持却依然流露出痛楚的浅浅笑容,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她最后轻声叮嘱,语气里带着关怀:“此后,山高路远,你要多保重。”
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带着祝福,也带着告别。
“从此,何静舒·····就只是你画室里,一幅永远沉默的旧画了。”
话音落下,何静舒不再停留,决然转身,衣袂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风,轻轻走出了雅间。
门被轻声合上。
隔壁隐约传来的丝竹声,楼下堂倌的吆喝,窗外渐起的市井喧嚣,一个字也钻不进云琅青的耳朵,落不进他的心里。
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回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中,
目光落在桌上。
那两张并排的船票之上,盒盖敞开着,里面那枚他多年前跨越重洋寄出的戒指,正反射着窗外投入的最后的夕阳余晖。
戒指很新。
光洁的戒身,锐利的棱角,看不出岁月摩挲的痕迹,与他那枚早已被体温浸润得温润光亮,边缘都几乎磨圆的旧戒,形成了残忍的对比。
他还能回忆起当年在伦敦那场拍卖会上,第一眼看到这枚戒指时的悸动。
可如今,它就这样被退了回来。崭新,冰冷,像一个从未被接纳,也从未开始过的梦。
两枚本该是一对的戒指,如今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天堑,诉说着截然不同的光阴故事。
他们之间,终究是差了那么一点缘分。做尽了青梅竹马该做的事,走过了那么长的岁月,却偏偏,没有做夫妻的缘分。
强求不得,痴念无用。
云琅青极沉地叹了一口气。
从此以后,一个远赴英伦,一个安居沪上,天涯海角,若非刻意安排,只怕今日茶馆一别,便是此生最后的相见。
再深厚的情谊,再多的不甘与眷恋,终究也无法抵挡这浩浩荡荡的时光洪流与现实的距离。
他只是·····只是还有些不舍得。
静舒要他放手,他听了,他逼着自己收回那些针对陆胜的手段,哪怕心中嫉恨如火燎原,尝试后的结果,他也认了,愿赌服输。
可是为什么·····心还是会这么痛?痛得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呼啸着穿堂风。
为什么静舒就能做得如此决绝?说放下便真的放下了,连一丝回旋的余地都不留。
是因为·····没有爱吧?
是啊,不爱的人,自然不会受这情爱的煎熬。她冷静、清醒,所以能快刀斩乱麻,走得干脆利落。
是他沉溺其中,执迷不悟。
云琅青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他抬起左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轻轻掩住了眉眼,试图挡住那不断上涌的热意和即将决堤的狼狈。然而,泪水却根本不听使唤,争先恐后从指缝间溢出,顺着他的手背滑落。
他不想这么没出息的。
他是风流恣意,游戏人间的云二少,合该永远是那副玩世不恭,睥睨众生的模样才对。
可是一想到以后·····
一想到那漫长余生里,再也触不到她的衣角,听不到她的声音唤他“琅青”,再也看不到她坐在庭院秋千上、沐浴在阳光里的侧影·····
泪水决堤,再也无法抑制。
他就这样坐在夕阳残照的茶馆雅间里,对着两枚戒指,两张船票,一个人,失声痛哭。
为那份求而不得的爱恋。
为那个终究要放下的故人。
为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最好的年华。
BGM:一个人的天荒地老(黄致列版)太好哭啊啊啊啊啊
[爆哭]
曾有人这么真心爱过,真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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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五十章: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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