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静舒与陆胜的婚礼,极尽盛大与隆重。
依着旧礼,却因着地处摩登的上海,又融入了不少新式的气象,姐姐静贞一直陪在何静舒身侧,为她打点妆容,整理衣饰,低声软语间是满满的祝福与不舍,这趟嫁入异乡的旅程,因着这份血脉相连的陪伴,好像显得不那么孤单。
繁复的仪式结束,已是接近傍晚时分,何静舒回到精心布置的婚房,褪下了那顶缀满珠翠的华丽凤冠,除去了隆重的钗环,她换上了一身同样喜庆却更显雅致便捷的暗红色锦绣礼服,面料上乘,剪裁妥帖,完美勾勒出她纤细不失风韵的身段,既符合新妇的身份,又衬得她气质清贵端庄。
她重整云鬓,确保自己每一处都得体无误后,方才轻轻挽住等候在旁的陆胜的手臂。
陆胜今日亦是容光焕发,挺括的军服换成了更为正式的礼服,更显英武挺拔。他感受到臂弯中妻子指尖的重量,心中爱怜与自豪满溢,小心翼翼护着她一同走向宴客厅,向满堂宾客敬酒致谢。
宴客厅内早已是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水晶吊灯将温暖的光芒洒在每一张洋溢着笑容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美酒的醇香,雪茄的淡雾与百花的馥郁。
所到之处,皆是此起彼伏的祝贺之声。
“恭喜陆师长!贺喜陆师长!娶得如此美眷,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新娘子真是仪态万方!陆师长好福气!”
“祝二位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陆胜脸上是掩不住的灿烂的笑容,一一回应着,何静舒则始终保持着得体而温柔的浅笑,颔首致意,偶尔轻啜一口杯中酒液。
场面分外热闹,洋溢着真挚温暖的祝福。
然而,在这片和谐的声浪中,也难免夹杂着几声不和谐的窃窃私语,陆胜军中新贵,骤登高位,又娶了沽州何府这等清流高门的嫡女,自是惹得一些人心下不服,或羡或妒。
“·····啧,真是乱世出英雄,也出姻缘啊,这要放在大清朝那会儿,他一个行伍出身的,怕是连何家小姐的面儿都见不着呢·····”
“何止见不着?怕是连何府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吧?如今倒是·····”
“唉,真是·····何家这门亲,结得未免有些低了·····”
这些议论声音虽刻意压低了,但在热闹的间隙仍零星刺耳地飘了过来,陆胜身旁几位相熟的军官好友听得真切,眉头皱起,脸上现出不悦。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岂容这些酸腐之言破坏气氛?不等陆胜发作,那几位性情豪爽的军官已端着酒杯,朗笑着围拢过去,目标找上了那几位嘴碎之人。
“哎哟!王参谋!李兄!好久不见!今日陆师长大喜,咱们可得好好喝几杯!”
“就是!别光坐着说话呀!来,满上满上!我敬三位!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不给我们陆师长面子!”
“今天这好日子,必须不醉不归!谁先趴下谁是狗!”
几人几乎是半强迫地、用热情无比的劝酒将那几个面色讪讪的家伙包围,酒杯碰撞声,豪迈的劝酒令瞬间淹没了那些不合时宜的议论,巧妙地用酒堵住了那些令人烦心的闲话。
在这满堂宾客中,霍辰珏的身影显得格外闲适,他是何静舒相识多年的老友,今日她嫁到上海,于情于理他都该来庆贺。
他手持一架颇为新式的相机,并未过多与人寒暄,而是饶有兴致地将镜头对准今日的主角——新娘何静舒,不断调整着角度,捕捉着她今日绝美的风华与各个动人的瞬间。
他这般专注的模样引得一旁的顾琼芝笑着打趣:“霍少爷,你这相机镜头是长在新娘子身上了不成?我这么个大活人,大美女在这里许久了,你倒是也给我拍一张呀?”
霍辰珏闻言,从相机后抬起头,对着顾琼芝露出一个温和又略带歉意的笑容,话语里带着熟稔的调侃:“顾大小姐恕罪!您这通身的气派和风姿,光彩照人,我只怕我这技术浅薄,拍不出其中万分之一的韵味,反而唐突了佳人呀!”
顾琼芝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恰在此时,何静舒挽着陆胜敬酒到了他们这一桌。
见到许久未见的霍辰珏,何静舒眼中也流露出真切的笑意,温声问候:“辰珏,好久不见。”
霍辰珏立刻举杯,脸上是诚挚的祝福,声音温润:“静舒,恭喜。新婚快乐。”
何静舒微笑着颔首致谢,正要转身走向下一桌宾客时,霍辰珏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开口叫住了她。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带着一种认真,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静舒,日后在上海,但凡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我霍家,永远是你的后盾,你只管安心,做你的陆夫人。”
这话语听起来似乎带着一丝微妙的挑衅,但在场知悉内情的人都明白,这并非对陆胜的挑战,而是源于另一份无法亲临现场,却深沉如海的牵挂与嘱托,是希望她在此地能多一重安稳的保障。
何静舒是何等剔透的人,岂会听不懂这话中的深意,她依旧是那副温婉得体的模样,微微笑着,轻声道:“多谢·····”
她顿了顿,眸光清亮,接着道:“也代我,向他问好。”
这个“他”指的是谁,彼此心照不宣。
霍辰珏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情绪,忽然起了些玩笑的心思,故意挑眉,装作不解反问:“哦?向谁问好?静舒你说清楚些,我好替你带到呀。”
一直举着酒杯站在身旁的顾琼芝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霍辰珏,似是完全没料到他竟会在这种场合当着静舒的面,说出这样“刁难”的话来。
何静舒未被这小小的捉难住。
她脸上依旧挂着那抹微笑,眼波轻轻流转,落在霍辰珏身上,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四两拨千斤的淡然与精准的反击:“向端宁问好。”
轻轻巧巧四个字,噎得霍辰珏哑口无言,他只能无奈笑着摇了摇头。一旁的顾琼芝没忍住,看着霍辰珏这副吃瘪的模样,竟毫不客气“哈哈哈”大笑出声,引得邻近几桌的宾客都好奇望了过来。
她就知道,论起嘴上的功夫,静舒何时输过?
霍辰珏坐回座位上,望着何静舒与陆胜相携离去,融入人群的背影,抬手摸了摸鼻子,对着还在笑的顾琼芝苦笑道:“幸亏是没跟那位少爷在一起·····不然这一唱一和的,我一个人可不够他们折腾的·····”
顾琼芝闻言,渐渐收敛了大笑,目光也追随着那对新人,眼底深处掠过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关切,有祝福,也有一丝慨叹。她轻轻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语气淡了下来,低声附和道:“是啊·····幸亏没在一起。”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声音变得更轻:“你知道琅青走时,在码头·····最后跟我说了句什么吗?”
顾琼芝望着远处静舒与陆胜并肩应酬的背影,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只说给身旁的霍辰珏听:“他说‘恋人会反目,夫妻会离分。唯有‘朋友’二字,看似平淡,却像磐石,能经得起风浪,扛得住岁月。”
顾琼芝唇角弯起一抹混合着理解与悲伤的弧度,毕竟她内心深处,曾是多么期盼这一对青梅竹马能成就一段佳话。奈何·····世事总不尽如人意。
她轻叹一声,继续道:“他还说·····‘只要他还是她的朋友,他就能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关注她,守护她,在她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
说到这里,顾琼芝像是觉得这个逻辑既深情又荒谬,忍不住轻轻嗤笑出声,侧头看向霍辰珏,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解和一丝打抱不平般的嗔怪:“你说他是不是被下了什么痴情蛊?静舒要他放手他就真放了?换做是我,不把她抢过来绝不罢休啊·····”
霍辰珏安静听着,脸上那副温和笑意淡去,闻言缓缓摇了摇头,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紧不慢地开口:“那你真是看轻琅青了。他这么做,可不完全是放手啊。”
顾琼芝挑眉,被勾起了好奇心:“哦?那你解释解释。”
霍辰珏的目光投向那对新人,语气变得深沉:“琅青尊重静舒,不会强迫她的选择,这自然不假。但他这个人的性格你也了解,”他微微停顿,强调道,“是不可能真正退而求其次的。”
霍辰珏眼中闪过一丝对云琅青手段的了然甚至是一丝叹服:“他看起来是放弃了争夺权,但你信不信?只要静舒和这个陆师长婚姻中有一丝嫌隙,出现一点裂痕,琅青就永远有机会。而且·····”
他的目光扫过这热闹的宴会厅,意有所指:“包括他现在虽然人远在英伦,但你,我,包括我们周围这些知根知底,与他交好又与静舒相熟的人,不都成了他自然而然安排在静舒身边的人吗?替他看着,守着,随时传递着消息,这样·····”
霍辰珏看向顾琼芝,语气笃定:“你还觉得他是真的彻底放手了吗?”
顾琼芝听完这番分析,脸上的嬉笑消失,一种恍然大悟和更深层的复杂情绪浮上。她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喃喃道:“你这么一说,倒是没错·····”
她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幸灾乐祸的调侃:“这家伙,从小心机就深,决定了的事情总是千缠万绕的·····只是可怜陆师长了,看似风光无限,抱得美人归,日后不知道得多提心吊胆守着我们家静舒了·····这么大个潜在危险悬在那儿,时时刻刻,无孔不入啊。”
顾琼芝轻轻叹口气,不知是感叹云琅青的执著,还是同情陆胜那看似圆满实则暗藏危机的新婚生活。
————
宴会正酣,厅内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在这片热闹的海洋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像一叶安静的小舟,悄然停泊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他便是陆兆兴,小字桐延。陆胜第一任妻子留下来的唯一的孩子。
小兆兴穿着一身合体的小西装,白净小手里端着一个玻璃杯,里面盛着澄澈的果汁,他身边不见照看的大人,只独自站在摆满各色精致餐点的长桌前。
菜肴琳琅满目,香气诱人,许多点心都摆放在高高的多层银架上。他仰着小脸,大眼睛在那些诱人的糕点上流连片刻,最终锁定了一块点缀着鲜红草莓的奶油小蛋糕。
他抿了抿唇,似乎下定了决心。只见他小心地放下果汁杯,然后踮起脚,身子微微前倾,努力伸长了胳膊,指尖颤巍巍地,好不容易才够到了那块目标蛋糕,最后稳稳拿到了手里。
他没有立刻吃,而是重新端好自己的小杯子,转身,一步步走向那铺着华丽地毯的旋转楼梯。他爬了几级,找了个既能看到楼下热闹,又不会碍着旁人走动的台阶,然后慢慢地、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陆兆兴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他将那杯果汁放在身侧的台阶上,然后双手捧着那块于他而言不小的蛋糕,小口小口、极其认真吃了起来。他不说话,也不四处张望,只是安静享用着手中的美味,长长的睫毛垂着,仿佛周遭所有的喧嚣与繁华都与他无关,自成一方安静的小世界。
那模样,实在乖巧得令人心头发软。
何静舒此时正与宾客寒暄,目光流转间,不经意回头,恰好望见了楼梯上这小小的一幕。
一个孩子独自坐在光影交界处的侧影,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让她心头莫名酸了一下。
一直细心留意着的春桃见状,悄步上前,顺着小姐的目光看去,低声解释道:“小姐,那是陆师长的公子,今年五岁了,大名叫陆兆兴,字桐延。”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怜惜,“一直跟着一个老仆在乡下过日子·····”
春桃顿了顿:“陆师长这些年南征北战,到处奔波,实在没法将他带在身边悉心照料,也是直到这几日,府里大事已定,才把孩子接回上海来安置。”她望着那孩子,“不过听府里上下的人都说,小少爷虽然年纪小,却异常懂事,从不吵也不闹,好带得很,乖得让人心疼。”
暖融的光晕笼罩着那小小的独自端坐的身影,他正低头吃着蛋糕,腮帮子一鼓一鼓,对周遭的喧闹浑然不觉,那份过分的安静与乖巧,在这满堂喜庆的热烈中,反而透出一丝让人心尖微微发酸的孤寂。
何静舒放下手中的酒杯,目光越过满堂的喧闹与华彩,落在楼梯上的小小身影上。她示意春桃跟上,缓步朝那边走去。
高跟鞋踩在柔软地毯上,几近无声。何静舒在孩子面前停下,轻轻蹲下身,裙摆如水波般散开,将自己置于与他平视的高度。
离得近了,更能看清他手中的奶油蛋糕已被吃了大半,嘴角、鼻尖都沾着点点白色的奶油渍,显然是真的饿极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一丝薄怒在她心底漫开——今日这般场合,怎会让一个孩子饿成这样?
正低头专注吃着蛋糕的陆兆兴,忽然感觉眼前的光线暗了下来。他下意识抬起头,澄澈的大眼睛里映入了何静舒温柔的面容——是今日与父亲拜堂的那位极美的新娘子,也是小寒哥告诉他,以后就是“娘”的人。
他虽然从未真正体会过有母亲是怎样的感觉,可内心深处却一直怀着一种懵懂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渴望。他停下吃东西的动作,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静舒,像是在小心翼翼确认着什么,带着些许怯生生的打量,又有一丝期待。
何静舒没有说话,只是抽出一方洁净的丝质手帕,动作轻柔地为陆兆兴擦拭掉嘴角和鼻尖沾染的奶油,她的指尖隔着柔软的帕子,能感受到孩子脸颊细嫩的肌肤。
陆兆兴乖乖仰着小脸任由她擦拭,整个过程安静得令人心疼。直到静舒放下手,他才仿佛鼓足了勇气,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她,怯生生、极有礼貌小声说道:“谢谢。”
这声超出年龄的懂事道谢,让何静舒心中那点因他无人照料而生的微愠化为了心疼与怜惜。她能看出,陆胜虽未能亲自将他带在身边教养,但在礼数规矩上,定然是用了心教导的。可越是如此,一个五岁的孩童这般早熟懂事,背后所经历的孤单与缺失,便越发让人心酸。
她放柔了声音,问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吃?照顾你的人呢?”
陆兆兴捧着还剩一小半的蛋糕,乖巧回答:“小寒哥去厨房给我煮面了。”他声音更小了些,带着一种努力遵守指令的认真,“爹说,今天是大日子,要兆兴乖乖的,不能吵闹,最好在房里待着。”他看了看手里的蛋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我太饿了,所以就自己拿了一块这个·····我吃完就立刻回房间去,不会碍事的。”
何静舒这才想起春桃打听到的,为了不让她这个新妇在婚礼上因突然出现的继子而感到不快或尴尬,陆胜直接将孩子安置在了远离主院的偏僻别院。
小家伙之所以坚持要坐在这里吃完,是怕端着一块吃了一半的蛋糕走那么远的路,万一不小心掉在地上,不但浪费了食物,更可能弄脏了地毯,惊扰了宾客,会给这场“大日子”添麻烦。
而陆兆兴身边,竟然只有一个叫做“小寒”的仆役在旁照料·····想到这里,何静舒不禁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自她决定应下这桩婚事起,便做好了将成为人继母的心理准备。即便陆胜体贴,甚至愿意为了她的感受而将孩子暂时隔开,可她并非心性冷硬之人,一个自小失去生母,父亲又常年征战在外缺乏陪伴的孩子,在这偌大的宅邸里,岂非与孤儿无异?这明明是他的家,他却活得如同一个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半步的客人。
何静舒望着他,眼中盈满了怜惜,不由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细软的脸颊。
小家伙感受到这轻柔的触碰,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许,那里面有什么光亮在悄悄点燃,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又充满期盼地小声问道:“小寒哥说·····兆兴以后就有娘了。是·····是您吗?”
孩子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希冀,仿佛只要得到肯定的回答,就是他所能想象的全部幸福。
何静舒看着他那双被点亮却又因害怕失望而微微颤抖的眼睛,她不忍心让那一点点光亮熄灭,于是郑重地、温柔地点了点头:“是我。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了。”
陆兆兴的小脸上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彩,却又下意识不敢过于表露,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越发璀璨,他像是要再次确认这份幸运,声音里带上了更急切的渴望:“真的吗?兆兴以后·····以后也有母亲了?我也是·····有父亲有母亲的小孩了?”
这声小心翼翼的、带着巨大幸福的确认,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入了何静舒的心房。
寻常人家五岁的孩童,此刻或许还在父母怀中恣意撒娇嬉闹,而眼前这个小孩,却为这样一份本该天生就拥有的最平常的归属感而如此欣喜若狂。
她再次郑重点头,给予他最坚实的回应,将那份他期盼已久的归属感,温柔交付到他手中:“真的。”
小兆兴写得我heart软软[爆哭]
没有母亲的孩子,活的就是很小心翼翼。
不过孩子你别担心,你的娘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母亲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