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胜正与一位同袍举杯,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人群,倏然定住。
旋转楼梯的光影交界处,他那新婚的妻子何静舒,正微微倾身蹲在他年幼的儿子陆兆兴面前。
厅内璀璨的灯光流泻在她仍穿着暗红色礼服的肩头,勾勒出一种极致的柔美,她手中一方洁白的丝帕,正为小兆兴擦拭着沾满奶油的嘴角和鼻尖,孩子仰着小脸,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懵懂与怯生生的打量,以及细微的光亮。
这一幕,像一幅定格的暖色油画,击中了陆胜的心脏柔软处。
他之前所有的担忧——担心静舒这般清冷矜贵的闺秀,会因骤然成为继母而感到不适,甚至嫌弃这个他与亡妻留下的孩子——在此刻烟消云散。他甚至特意将孩子安置在偏院,只为不让她在今日感到丝毫为难。
可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的不是疏离与客套,而是何静舒眼中那无法作伪的,自然流露出的温柔与怜惜。她蹲着身,与他的孩子平视,那份他以为藏在冰山之下的心肠,原来竟是这般温软。
他看到小兆兴怯生生开口,似乎在问着什么,然后他看见静舒郑重、温柔点头,回应了孩子。
刹那间,一种暖流汹涌漫过陆胜的胸腔,涨得他心口发酸,充盈着喜悦。
他的静舒,并没有嫌弃或讨厌这个孩子。
相反,她正用一种他从未奢望过的温和与包容,接纳了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这一刻,看着楼梯上那和谐温暖的一幕——他美丽的新妻,他乖巧的幼子——陆胜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热乎气从心底直窜上来,熨帖得他暖洋洋,轻飘飘的。
事业稳步上升,前途一片光明。如今,他又娶到了心心念念的妻子,更让他惊喜的是,她与他的孩子相处得如此融洽·····
家。
这个字眼从未如此具体如此温暖地呈现在他眼前。
有妻,有儿,这便是他梦寐以求的家的模样。
事业,家庭,人生圆满至此,夫复何求?
陆胜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酒杯,嘴角却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那笑容越来越大,眼底弥漫开一片温热而满足的氤氲。
这一天,于他陆胜而言,无疑是这辈子最开心也最圆满的时刻。
————
夜色渐深,陆府门前悬挂的喜绸宫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温暖而朦胧的光晕。宾客的喧哗声已退去,只余下府中仆役收拾残局的声响,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虫鸣,衬得这繁华过后的庭院别有一番静谧的意味。
何静舒与陆胜并肩立于门廊下,刚刚送走一批重要的宾客。
她身上那袭暗红色的礼服在灯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保持着新妇的端庄与风华,陆胜站在她身侧,挺拔的身姿透着满足与守护。
最后留下的,是何静贞一家。静贞的眼圈早已哭得红肿,她紧紧握着静舒的手,千言万语哽咽在喉间,反复叮咛着早已说过无数遍的体己话:“·····日后凡事都要自己多留心,收敛些性子,孝敬长辈,体贴丈夫·····遇事莫要强撑,记得常写信回家·····”
何静舒安静听着,心中亦是不舍,却只是温顺点头。她见姐姐如此伤怀,很想劝她别再哭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深知姐姐性子柔软,心思细腻,这泪水里盛满了对妹妹离家的不舍与担忧,绝非几句劝慰便能止住。
站在静贞身旁的赵明诚,一手牵着一个孩子。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穿着喜庆的小衣裳,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似乎还不完全明白离别的愁绪,只觉今日格外热闹好玩,正叽叽喳喳小声说着什么,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灯火通明的陆府和一身红装的姨母。
就在这时,那个扎着两个小啾啾像年画娃娃般可爱的侄女,忽然仰起粉嘟嘟的小脸,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望着静舒,带着十足的困惑软软问道:“姨母不同我们一起回去了吗?姨母怎么不走呀?”
孩童稚语,天真无邪,静舒微微怔住,一股难以言喻的难过悄然漫上心头。
是啊,在孩子们纯真的认知里,姨母就该一直和自家人在一起的。
何静贞一听女儿这话,再看妹妹黯淡几分的眸光,心中那强忍的酸楚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扑簌簌落得更凶,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傻孩子·····你姨母·····你姨母如今是陆家的人了·····不能再跟我们回·····回家了”
这话虽是对孩子说的,却更像是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离愁的闸门,也昭示了静舒身份的转变。
何静舒站在原处,看着姐姐流泪的模样,看着懵懂不解的侄女,看着这即将分别的骨肉至亲,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愈发清晰深刻。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何家那个只需打理好自家事务的二小姐了。她是陆胜明媒正娶的妻子,是这偌大陆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身后这座雕梁画栋,气派非凡的宅邸,象征着无上的风光与荣耀,也意味着千钧的重担。
在这风云变幻的乱世之中,丈夫陆胜需在外征战拼搏,挣下军功前程,撑起门户荣耀,而她,则需为他稳住这后方家园,将府中一切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上下和睦。
她要让陆家这艘大船,即便行驶于惊涛骇浪之中,也能稳稳前行,永不倾覆。
这条路,风光无限,亦危机四伏。
何静舒深吸一口气,将眼中的湿意逼回,努力对姐姐露出一个让她们安心的笑容,那笑容背后,是一个新时代女主人的决心与担当。
陆胜察觉到静舒情绪波动,手臂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揽住了她的肩头,他微微俯身,目光温和地落在小侄女仰带着困惑的小脸上,声音耐心,像哄着自家孩子般自然:“英儿不用伤心。”
他脸上绽开一个爽朗笑容,继续温声道:“姨母和姨父过三日就回沽州看你们,到时候英儿又能见到姨母了。”
“英儿要是想姨母了,随时都可以来陆公馆找她玩,姨父给你准备好多好吃的点心,好不好?”
小侄女似懂非懂眨着大眼睛,但听到“好吃的点心”和“随时可以来”,小脸上的困惑渐渐被期待取代。她用力点了点小脑袋,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松开牵着父亲的小手,在自己的小口袋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颗用漂亮糖纸包裹着的糖果。
她将那颗还带着她口袋温度的小糖果塞进静舒微凉的手里,小脸上扬起一个纯真的笑容,奶声奶气安慰道:“那姨母吃点糖吧,不要哭鼻子哦,”她伸出短短的手指,煞有介事比划着,“我们说好啦,三日后·····三日后英儿就来接姨母!”
孩童天真烂漫的话语,带着最纯粹的关切和不舍,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短暂的分别。
她小小的心里,还未曾真正明白,从今往后,想见姨母一面,再不能像从前在何府那般轻易,那道高高的门槛和遥远的距离,将隔开血脉相连的朝夕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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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最后一拨重要的客人,偌大的陆府安静下来,只余下廊下红绸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的细响,以及远处仆役收拾杯盘时的碰撞声。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反而让白日里被喜庆喧嚣掩盖的某种陌生与疏离感,悄然弥漫开来。
新房里,红烛高烧,将室内映照得温暖而朦胧,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脂粉香与百子帐内熏香的混合气息,甜腻而微醺。
何静舒坐在梳妆台前。
这是一张西式的妆台,镜面光洁,映出她略显苍白疲惫的容颜。镜中的房间,陈设华丽却陌生,每一件家具,每一处摆设都在提醒她,这里已不是她生活了二十年的何家抱朴居。
纵使她心性再沉稳明理,骤然嫁作人妇,离开自幼生长的熟悉环境,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与一个虽有名分却实则陌生的男子开启朝夕相对的夫妻生活,心中岂能没有一丝惶惑与生理性的抗拒?
方才喜娘隐晦又直白的叮嘱犹言在耳,虽知晓这是为人妻者必经之事,是理所应当的责任,但想到即将要与身旁之人行那最亲密之事·····何静舒指尖微微发凉,一种紧绷感萦绕周身。
春桃在一旁为她拆解发髻上剩余的小发簪,用浸了桂花头油的细棉线为她梳理着长发,嘴里带着初到新环境的兴奋:“小姐您瞧,这上海滩的公馆就是不一样,电灯比咱沽州的亮堂多了!我刚才听厨房的张妈说,明日一早还有洋行的伙计送新鲜牛奶来呢·····”
何静舒从镜中看着春桃洋溢着好奇与活力的脸庞,那份单纯的快乐似乎也感染了她,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丝,她唇角勉强弯起一个弧度,轻声打趣道:“才来一日,你倒成了上海通了?”
春桃闻言,嘿嘿一笑,手上梳理的动作不停:“奴婢也是听府里其他姐姐们说的嘛!她们还说外滩那边晚上灯火通明,跟仙宫似的·····小姐,等过几日您得空了,我们也去看看好不好?”
这样简单而充满生活气息的对话,暂时驱散了何静舒心头的阴霾,让她仿佛回到了在何府时与贴身丫鬟闲话家常的时光,那份对新环境的焦灼不安也被冲淡了些许。
最后一根发簪被取下,浓密如瀑的青丝披散下来,春桃收拾好梳洗用具,恭敬退下。
房门被轻轻合上。
偌大的婚房里,只剩下何静舒一人。
她望着镜中只着中衣,身影单薄的自己,听着窗外完全陌生的属于上海深夜的细微声响,一种失落感和孤寂感包裹了她。
纵然春桃、周妈还有许多何府的旧仆都随她陪嫁而来,但这里终究不是何府了,这里是陆公馆,是她的“家”,也是一个需要她从头去熟悉、去掌控、去经营的全新的战场。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片刻,然后,门被轻轻推开。
陆胜走了进来。
他已换下了礼服,只着一身深色的常服,身形依旧挺拔,眉宇间带着一日喧嚣后的淡淡疲惫,以及一丝·····小心翼翼。
新房里温暖的光线流淌在他身上,柔和了他身为军人惯有的冷硬线条。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寻到了坐在梳妆台前的何静舒。
她已卸去钗环,青丝如墨垂落肩头,少了白日里的端庄华贵,多了几分柔婉,仿佛一尊精心烧制的白瓷,需要极致的呵护。
陆胜的心,泛起细密的怜惜。
他反手轻轻关上房门,动作放得轻缓,怕惊扰了她。
室内一时间安静得能听到红烛芯子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陆胜在距离何静舒几步之遥的地方便停了下来,不再靠近,声音放得温和,带着显而易见的体贴与尊重:“今日累了一天了,可还撑得住?”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那里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何静舒没有立刻抬头,她能感受到陆胜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温暖而克制,带着一种试图靠近又怕唐突的谨慎。
她缓缓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出他的身影,也映照着烛光的暖意,以及一丝残存的未来得及完全掩去的惶然。
何静舒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还好。”
陆胜看着她强自镇定的模样,心中那片柔软的角落被触动。
他向前又迈了一小步,距离更近了些,能看到她眼中细微的情绪,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肩头以示安慰,但指尖在空中微微一顿,终究还是收了回去,只将掌心向上,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声音温和:“我知道。骤然离了熟悉的家,来到此处,难免如此。”
他的语气里没有不耐或强迫,只有全然的理解与包容:“不必急,静舒。我们·····有很多时间,你可以慢慢习惯。”
“这里就是你的家。”陆盛看着她,眼神专注而真诚,“我会等你·····完全准备好的时候。”
陆胜虽然温言体谅,何静舒却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她深知自己既已迈入陆家之门,身为新妇,有些责任与义务便是必经之事,无可推诿,亦不应让彼此陷入难堪的境地。
她垂眸静默片刻,仿佛是在积蓄勇气,也像是在做最后的心理调适,随即,她抬起眼,眸光清润,映着跳动的烛火与陆胜耐心等待的身影。
她将自己微凉而纤细的手,放入了他那双宽大温暖且带着薄茧的掌心。
指尖相触的瞬间,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与稳定力量,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支撑。
何静舒微微仰起脸,对着他露出一抹浅笑,轻声应道:“嗯·····我知道。”
她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如同许下诺言:“从此以后,我们·····风雨共济。”
这一句“风雨共济”,听在陆胜耳中,远比世间任何缠绵的情话都更来得珍贵动人,他了解静舒的性子,清冷自持,言出必践。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愿意主动将手交付到他的掌心,便是对他这个人,对这段婚姻最坚定也最真诚的接纳与承诺。
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从此刻起,他们是真正的夫妻,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的共同体,是生同衾、死同穴,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伴侣。
喜悦与满足感充盈了陆胜的胸腔,他收紧手掌,将何静舒微凉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之中,他深深望着她,眼中是动容与珍爱。
一室温香,被更深的夜色与彼此逐渐交融的呼吸所取代。
红罗帐暖,**缱绻,其中柔情蜜意,自不足为外人道,唯见月影悄悄移过窗棂,见证着这人间烟火中,又一段故事的开始。
新婚啦,彼此人生的角色不同啦。
开启美好又温暖的家宅日常啦。
[粉心][粉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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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三章: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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