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梧桐

晨光熹微,透过玻璃窗,将温暖的金色斑点洒在陆公馆主卧室的地板上。

何静舒已然起身。

她穿着一身浅杏色软缎旗袍,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悄声出了房门。多年的习惯让她无法贪恋床榻,尤其是在这成为陆府女主人的第一日,她有太多需要尽快熟悉和掌控的事务。

即便无需向公婆晨昏定省,但尽快熟悉这偌大府邸,接手内宅事务,亦是她的本分。

————

尽管花园里的花匠们已然刻意放轻了动作,但移植树木的声响,指令声以及泥土翻动的气息,还是隐隐约约传到了主楼。

晨光下的花园,景象颇为热闹。几辆板车停在一旁,上面满载着枝叶茂盛根系包裹着沉重土球的树木,那些树木已是成树,枝干虬劲,叶片阔大,在晨光中舒展着勃勃生机——是梧桐。

数名花匠正小心翼翼将一棵棵梧桐树苗安置到挖好的树坑中。

陆胜一身便装,正立于园中亲自监看。

他身形挺拔,目光随着花匠们的动作移动,确保每一棵树都栽得端正,晨光勾勒出他硬朗的侧脸,神情是认真与期待。

何静舒缓步走至他身侧。

陆胜察觉,转过头来,冷硬的眉眼柔和下来,带着关切道:“怎么不再多睡会儿?可是这些声响吵到你了?”他语气中的歉意显而易见:“应该让他们再晚些动工的。”

何静舒目光掠过那些正在被精心栽种的梧桐树苗,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清浅:“没有,我习惯早起。”

“只是·····为何突然栽这许多梧桐?”

陆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唇角扬起一个温和的弧度,解释道:“这批树是早几个月就订下的,从南边好园子精挑细选出来的,只是路上耽搁了些时日,今日才送到。”他转回目光,深深看向何静舒:“古语有言,‘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凤凰,非梧桐不栖·····”

他的话语停下,未尽之意如涟漪般荡开——在他心中,何静舒便是那高贵的凤凰,而他自己,愿做那棵能让她安心栖息的茁壮的梧桐。

陆胜的话语没有过多修饰,没有山盟海誓,但这句古老的诗词和其背后深远的寓意,已然胜过万语千言。

何静舒听懂了其中深意,她迎上陆胜的目光,唇边泛起清浅而真诚的笑意,轻声道:“谢谢你,我很喜欢。”

她感念他的这份珍重,这份将她置于如此高度的心意。

然而,心底深处,她却清楚,自己此刻无法回报以同等炽热的情感,只能将这份感念妥帖收好。

母亲说过,感情可在岁月中滋生,她愿意尝试,与眼前这个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一步步走向相敬如宾,甚或·····更多。

陆胜见她笑了,眼中笑意更盛,又怕园中杂务继续扰她清静,温声道:“这里还要乱一阵子,土腥气也重。早膳已经备好了,你先去用些,不必等我。”

何静舒点点头:“好。”

她转身,带着跟在身后几步远处的春桃,沿着洁净的小径朝主楼餐厅走去。

春桃按捺不住满心的雀跃与赞叹,声音里洋溢着欢喜,压低声音道:“小姐,您瞧师长对您多上心呀!虽说新婚燕尔都是蜜里调油,可能细心周到到这个份上的,奴婢可见得不多呢!真是·····”

何静舒脚步未停,只淡淡开口打断:“春桃。”

她侧首看了春桃一眼:“既已嫁入陆家,日后便是陆家的人。称呼规矩,记住了,日后在外人面前,需改口称夫人了。”

春桃意识到失言,连忙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慌忙改口:“是,夫人,春桃记住了。”

————

陆公馆主餐厅宽敞明亮,西式的长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银质餐具熠熠生辉,几样精致的中西式早点错落有致摆放着,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何静舒在女主人的位子上坐下,目光扫过餐桌,抬眼看了看厅内侍立的几名仆役。她并未立刻动筷,而是轻声开口,声音不高,却自然而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少爷呢?可用过早饭了?”

一位穿着体面,年纪稍长的女仆闻声上前一步,她是陆公馆内宅的仆役领头,夫家姓张,下人多称其张嬷嬷。

张嬷嬷垂首:“回夫人,少爷在自己的思齐苑用早饭。师长早有吩咐,少爷年幼顽皮,怕惊扰了您,若无要事,平日便让他在自己院中,无事不得随意到主楼来·····”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说明了情况,又点明了这是陆胜的意思,言语间透着依循旧例的理所当然。

何静舒安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拿起手边银筷的动作微微一顿。

那孩子,在这偌大的公馆里,竟像是被无形隔开了一般。

何静舒的目光落在那位回话的嬷嬷身上,吩咐道:“去同管家说一声。下午便派人将少爷常用的东西收拾妥当,接到主楼东侧那间光线好的房间来,日后,他就跟在我身边。”

张嬷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掠过诧异和为难。她没想到这位新夫人进门第一天,脚跟还没站稳,就敢直接改动师长定下的规矩,脸上显出为难和踌躇之色:“夫人·····这·····府里的规矩一向都是师长亲自定的,尤其是关乎少爷的安排·····奴婢们不敢擅自做主,望夫人体谅·····”

她话语里虽口口声声“不敢”,实则却是在强调陆胜的权威和旧有的规矩,隐隐暗示何静舒这个新来的女主人还不了解情况,不应贸然改动,颇有几分仗着自己是府中老人,暗中试探新主母份量的意味。

何静舒静静听着,周身的气场微微沉敛下来,那双清澈的眸子注视着仆妇,直到对方低下头去。

“既然你知道我是夫人,就该明白,这内宅诸事,日后皆由我做主。”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厅内垂手侍立的每一位仆役,语气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生的威压:“我不管陆府从前是什么规矩,既然我来了,有些规矩,就要改一改了。”

何静舒微微停顿,给予她们消化这句话的时间,然后继续说道,声音不大:“今日的话,我只说一次。从今往后,内宅一切事务,由我决断,我的意思,便是师长的意思。”

最后一句,她加重了语气,目光重新落回张嬷嬷身上:“明白了吗?”

张嬷嬷被这番滴水不漏又极具威慑力的话震住了,背上沁出一层薄汗。她原本只听闻新夫人是沽州何家的高门贵女,想着终归是年轻新妇,面皮薄,或许好应付,却没料到对方如此冷静果决,句句在理,字字不容置疑,那通身的气派竟比许多经年的主母还要慑人。

她心下凛然,深知何静舒出身显赫,家世背景不容小觑,更看得明白师长对这位新夫人是何等珍而重之,自己虽得师长几分信任,终究只是个下人,若在此刻拂逆夫人,不仅立时便要得罪这位内宅新主,日后在陆胜面前也未必讨得了好——为着一个孩子的住处安排,惹得师长不悦,实属不智。无论如何,日后她总归是要在这位何家小姐手下讨生活的,此刻服软识趣,方是明智之举。

张嬷嬷不敢有丝毫犹豫,深深低下头去,声音带着敬畏,恭顺应道:“是,夫人!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禀告管家,即刻安排迎接少爷入住主楼的事宜!”

何静舒这才点了下头,重新拿起银匙。

周妈站在何静舒身后不远处,看着小姐不过三言两语便镇住了场面,眼中不禁流露出欣慰与自豪。

这才是她从小看到大的何家嫡女的风范,执掌中馈,御下之道,本就是世家女子必修的功课,小姐如今施展起来,更是青出于蓝。

若要打理好诺大一个府邸,对这些积年的仆役,恩威并施固然重要,这第一道“威”,就必须立得干脆利落,让他们清清楚楚知道,谁才是真正能决定他们去留荣辱的主子!

————

浩瀚的大西洋在夜色中沉默涌动,墨色的海水与天际融为一体,唯有邮轮划开的白色航迹在月光下粼粼闪烁。

海风在窗外呼啸,却丝毫透不进这间温暖如春的头等舱套房。

云琅青独自一人坐在柔软的丝绒沙发里,昂贵的雪茄在他指间静静燃烧,方才几位生意伙伴的谈笑声似乎还在空气中留有残响,此刻却已彻底消散,只留下满室沉寂和窗外的海浪低吟。

他刚刚送走亲自前来问候的船长,被告知行程——还有几日,便将抵达英伦。

时间快得恍如错觉,仿佛昨日他才踏上归国的航程,满怀志在必得的炽热,而转眼间,沽州的庭院、老槐树的影子、还有那场他最终缺席的婚礼·····一切都已成了身后遥远的如同走马灯般不真切的幻影。

他半躺着,身体松弛,可那双深邃的眼却并未聚焦于舱内任何一件摆设,他缓缓呼出一口绵长的白雾,烟雾模糊了他俊美的轮廓。

还有几日·····他下意识在心中计算着时日。

这几日,恰好是静舒凤冠霞帔,礼成婚正的时候。他不知道她穿上大红嫁衣是何等风华,不知道陆胜为她准备的府邸可合她喜好,不知道·····那日的沽州城,是否阳光正好。

一切思绪纷至沓来,又轻飘飘掠过,快得抓不住,只剩下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云琅青或许曾设想过千百种可能与结局,却唯独不曾料想,自己竟会以这样遥远缺席的方式,与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擦身而过。

想到此处,云琅青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是一个带着自嘲意味的笑。

笑自己机关算尽,笑自己纵横情场无往不利,最终却在她这件事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胆怯与退缩,竟连亲眼见证的勇气都失去了。

不过·····

他深吸一口雪茄,让那辛辣又醇厚的气息抚过胸腔,试图压下那丝翻涌的涩意。

万幸,他们还是朋友。

这念头像一块浮木,让他在情绪的浪潮中得以片刻喘息。

至少,不是形同陌路,不是反目成仇,这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是他所能抓住的最后一点温暖的慰藉。

邮轮上的俱乐部里有一支小巧的器乐班子,其中一位弹奏琵琶的女子,技艺娴熟,更重要的是,她低眉信手拨弦时,那侧影的神韵,那份沉静淡然的气质,竟有几分酷似静舒。

云琅青将她单独请到了自己的套房。

他并未有任何逾越的举动,只是让她坐在离沙发有些距离的软凳上,安静弹奏琵琶。

房间宽敞,距离恰到好处,不会显得亲密,也能听到每一个音符。

“会弹沽州的小谣吗?”他开口问道,声音因着雪茄的熏染,带上一丝微哑。

那女子颔首,轻声应答:“会的,先生。”

“那就弹吧。”他吩咐道,语气平淡。

随即,他起身,走向与卧室相连的私人阳台。

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吹动了云琅青额前的黑发,他在阳台的软榻上坐下,随手拉过一条柔软的薄毯盖在腿上,指间的雪茄红光在夜色中明灭。

屋内,琵琶声淙淙响起,正是那首熟悉又遥远的,带着江南水汽的沽州小调,旋律婉转,略带忧伤。

云琅青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望着远方。

那片无尽的黑暗深处,大概是东方,是故国的方向,他就这样望着,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良久未动,只有指尖的烟雾和海风带来的凉意,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舱房内,温暖的灯光将女子的身影投在地毯上,她一边拨动着琴弦,一边偶尔抬眼望向阳台那个孤独的背影。

他披着薄毯,肩线挺拔却透着一股孤寂,仿佛沉浸在无声的悲伤里,那情绪如此浓重,竟不知不觉影响了她,指尖流出的曲调也愈发缠绵伤感起来。

一曲沽州小谣,在这奢华却安静的游轮舱房内幽幽回荡,每一个音符都敲打在寂静上,分外应和着这个夜晚,应和着那个望乡人的心境。

————

何静舒的决定,很快便由那位仆妇传达到了管家耳中,继而,也一字不落传入了正在书房处理公务的陆胜那里。

管家垂手立在书桌前,复述着新夫人的指令,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不知师长对此等“擅自”更改旧例的行为会作何反应。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书桌后的陆胜闻言,手中批阅文件的钢笔只是微微一顿,他抬起眼,非但没有丝毫愠色,嘴角反而勾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那笑意从他眼底漫开,带着赞赏与骄傲。

是啊,他的妻子,可是何静舒。那是何等通透慧黠自有风骨的女子,她既然开了口,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且于这个家,于孩子是最好的安排。

而且·····她竟能如此毫不犹豫接纳兆兴,视如己出,这份心意,让陆胜心中满是熨帖的暖意与欣喜,哪里会感到半分不悦?

他放下钢笔,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皮椅里,目光扫过屏息等待的管家,声音沉稳:“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随后语气加重,赋予她全权的认可:“你们日后一切以夫人的命令为主,不可违背,内宅诸事,不必再来问我,均由夫人决断。”

管家心中暗自称奇,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连忙深深躬身应道:“是!师长!属下明白了!”

他悄悄退了出去,心中不免感叹: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连长官这样素来铁血果断说一不二的人物,竟也如此心甘情愿拜倒在这位新夫人的石榴裙下,言听计从,足见爱重之深。

————

消息传到偏院,小小的陆兆兴开心极了。他几乎是跳着脚催促着小寒哥帮他收拾那个宝贝的小包裹,里面装着他喜爱的几件小玩具和常读的启蒙画本。

他牵着仆役的手,迈着欢快的步子第一次走向主楼,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对陌生环境的好奇,但更多的,是即将和父亲、还有那位美丽温柔的“母亲”一同居住的喜悦。

陆兆兴拎着自己的小包裹,有些怯生生却又按捺不住兴奋走进宽敞明亮的主厅,小身板挺得笔直,努力做出小大人的模样。

陆胜虽军务繁忙,能与儿子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兆兴毕竟是他第一个孩子,血脉相连的关爱自是深厚。早在孩子刚启蒙时,他便不惜重金请了上海滩最有学问,也最懂引导孩童的夫子来家中授课,因不忍心将年幼的他早早送去学堂与一众大孩子厮磨,便特意在陆公馆内单独开设了一处小巧精致的私塾,挑选了几位关系亲近的军官家中年纪相仿的孩子一起来陪读。

这份细致周到的安排,无声流露着一位父亲深藏的不常言说的柔情与重视。

而这份情意与安排,何静舒自然也是知道的。她虽才嫁过来一日,可何府经营多年的耳目消息岂是虚设?陆公馆内外诸事,尤其是关乎这位小少爷的点点滴滴,早有详尽的汇报呈至她面前。她清楚陆胜在这孩子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更明白这个孩子在陆胜心中的分量。

正因如此,她此刻将兆兴接来主楼,并非一时兴起的怜悯,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断——既是为了给予孩子更周全的照拂,也是为了这个新家的和睦。陆胜有多在乎这个孩子,她心知肚明,让他留在偏院疏于亲近,长远来看,于父子之情是遗憾,于他们夫妻之间,也难免会落下隔阂。

将他接到身边,亲自看顾教养,既全了陆胜的舐犊之情,也奠定了这个家真正的根基。

这一步,于他们三人,于这个刚刚组成的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小寒是男子,按着陆府的规矩,即便他是贴身照顾小少爷的,也不能随意踏入主人起居的主楼内院伺候。如今陆兆兴被夫人亲自点名要接到身边抚养,往后便再不能像在偏院时那样,由他这个半大小子近身照料了。

何静舒亲自挑选了两个细心稳重的女仆,专门负责兆兴在主楼的起居。

小寒站在通往主楼的月亮门边,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从小小一团呵护到如今会跑会跳的小小人儿,心中又是为他高兴,又是抑制不住涌起浓浓的不舍与酸楚。

他蹲下身来,与兆兴平视,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粗糙的手掌抚了抚孩子细软的头发,声音轻缓,一字一句叮嘱道:“少爷,以后在主楼,和老爷、夫人一起住,是顶顶好的福气。您一定要乖乖的,多听夫人的话,夫人心善,待您更是视如己出,是真心疼您·····”

他的声音微微哽咽了一下,强压下心头的难过,继续殷切嘱咐:“日后,小寒哥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时时刻刻在您跟前了,您自己要好好的,冷了热了、渴了饿了,都要记得立刻告诉伺候的姐姐们,知道吗?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这番叮嘱朴实无华,却字字句句都浸满了数年朝夕相处积淀下的兄长般的关怀与牵挂。

小兆兴虽然年纪小,还不能完全明白这背后复杂的人情世故与身份之别,却能感受到小寒哥语气里那份不舍和爱护。

他听着听着,鼻尖一酸,忍了半天的泪珠终于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用力点着小脑袋,带着哭腔保证:“我知道的,小寒哥·····管家爷爷也跟我说了·····”他伸出小手胡乱抹了把眼泪,仰起小脸确认道,“以后·····以后你还是可以送我去书塾,下学了也能陪我玩耍的,是吗?”

看着小少爷这懂事又依赖的模样,小寒心里又是酸软又是感叹孩子的聪慧敏感。他重重点头,给予最肯定的承诺:“是的,少爷放心。小寒还会日日送您去书塾,接您下学,得了空,只要少爷想,小寒一定陪您玩耍。”

得了这句准话,兆兴含着泪花的眼睛里才重新亮起光来。

何静舒就是何静舒[加油]

下一章要虐一虐了·····也是云琅青的最终章了。

[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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