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云琅青回到了英伦。
长途航行确实疲惫,回到庄园后,他便一头栽进卧室那张柔软的大床,陷入了昏沉的睡眠。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仿佛要将所有积压的疲惫,失落与跨越重洋的颠簸都睡去一般。
再次睁开眼时,已是隔日上午。
窗外,鸟鸣清脆,传来园丁修剪草木的细微声响,整个庄园浸润在一种宁静而生机勃勃的氛围里。
英伦的天气温和,此刻正值不冷不热的宜人季节,微风和煦,阳光慷慨地洒满庭院。
老管家亨利早已候在餐厅,银质餐盖下是精心准备依旧温热的早餐,手边是一份当日报纸,一切都维持着最高规格的妥帖。
这位一丝不苟的英国绅士深知主人此次东方之行并未达成所愿,甚至可说是无功而返。他极有分寸保持着沉默,没有询问任何关于旅程的点滴,甚至连伊莎贝拉的名字都未曾提及,只是如同往日每一个清晨般,恭敬行礼:“先生,日安。”
云琅青没什么胃口,只随意用了些咖啡与吐司。他看了看窗外,天光正好,金色阳光洒满修剪齐整的草坪,远处树影婆娑,睡了这么久,感觉骨头都有些软了,该起身去走走。
“亨利。”他放下餐巾,声音还带着一丝刚醒不久的慵懒,“陪我出去走走,看看园子。”
“是,先生。”亨利微微躬身,跟在云琅青身后半步之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主楼,阳光洒满全身,暖意融融。
云琅青信步走在精心修剪的草坪小径上,目光缓缓扫过四周。
这座他亲手打造的庄园,在英伦也堪称数一数二的富庶与精美,面积广阔,布局精巧,他学艺术出身,审美挑剔,点子又多,以往每次巡视,总会提出些新的,有时苛刻的改动要求,只怕常让亨利暗自紧张。
亨利跟在云琅青身后半步之遥,心里其实有些七上八下,生怕这位眼光独到追求完美的主人,在经过东方之行后,对园景又有了新的见解,哪里觉得不合心意,又要大兴土木重新布置。
庄园被打理得极好,与云琅青离开时几乎别无二致,唯有随着季节更替而变换的花卉与草木颜色,昭示着时光的流逝,一切都井然有序,生机盎然,甚至因亨利的精心照料而更显丰润。
出乎亨利的意料,主人这次并未提出任何修改意见,没有挑剔色彩搭配,没有质疑花草的品种,甚至对几处细微的,他自己觉得可能不尽完美的地方也视若无睹。
云琅青的神情很平静,像一种带着淡淡倦怠的接受,甚至可以说是·····和气?
这与往日那个对美学细节吹毛求疵,灵感一来就折腾不休的少爷截然不同。
亨利默默跟在身后,看着主人挺拔却似乎松弛了几分的背影,心中惊诧之余,也隐约明白,东方的那段经历,似乎悄然改变了些什么,这位年轻的主人,眉宇间沉淀下了一些东西,少了几分飞扬躁动,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静。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靠近庄园大门的主干道上。
云琅青停下脚步,转过身,逆着光,望向这片属于他的广阔而美丽的领地,阳光下,他静静看了许久。
忽然,他轻轻笑了笑,那笑声很轻,融在风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
亨利不明所以,等待着。
云琅青没有回头,他目光落在远处的庄园景致上,仿佛是对亨利说,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声音带着一丝怅然:“亨利,还记得我当初回去时跟你说的吗?”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个充满自信与期待的时刻,“我说,这座美丽的庄园,也许很快就会迎来一位真正的女主人。”
他的语气很平和,没有抱怨,没有不甘。
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那双总是闪烁着征服欲的桃花眼里,此刻映着庄园的景色,显得有些悠远。
云琅青微微停顿了一下,声音里染上一抹极淡的遗憾:“只是可惜,它终究没等到。”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如同一声叹息,很快消散在温暖的风里。
“她选择了另一个地方。”
亨利并不清楚主人具体所指何事,但见云琅青眉宇间那抹罕见的落寞,心下便猜到了七八分——多半是在东方的那段情缘未能如愿,这位风流不羁的主人竟也会为情所困,倒是件稀罕事。
但亨利谨守本分,并未多言,只是微微躬身,用一句古老的谚语温和劝慰道:“先生,东方有句哲言说得很好,‘What is meant to be will always find a way’。”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云琅青闻言,侧头看了老管家一眼,嘴角扯起一个淡淡的弧度,算是回应。
他没说什么,只是继续沿着林荫道缓步向前走去。
没走几步,他的目光被不远处主道旁的景象吸引了过去。
那是许多年前他不惜重金从远东运来的几棵樟树,如今已长得极为高大粗壮,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然而不知为何,今年它们竟比往年提前了数月开花,此刻,无数细小的黄色花朵正如同细雪般簌簌飘落,已然将整条林荫小道铺成了一片淡金色的花路,显然仆人们还来不及清扫。
云琅青缓缓走入这片静谧的落花之中。
风轻轻拂过,树梢又摇落一阵花雨,几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了云琅青的肩头和发梢上。
亨利见状,想开口解释这异常的花期和未来得及清扫的状况,但见云琅青并未询问,只是静静望着这满地的落花,他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保持沉默。
云琅青伫立在漫天飞舞的樟花之下,看着这熟悉的淡黄色小花,忽然想起了沽州。
云家庭院里的,何府深宅中的,那些到了秋季便香飘十里的桂花树。
记忆里的桂花,也是这般细密金黄,一簇簇一团团,热热闹闹开满枝头,眼前这樟树的花,形态色泽竟与桂花有几分相似,只是·····
只有形似,而无神韵。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遏制不住。
是啊,花再像,终究不是记忆里那承载着无数欢声笑语的满树金桂。
这里再好,再舒适安逸,终究不是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花像又如何?故乡,故人,他都已无法真正拥有。
云琅青微微仰起头,任由那些无声飘落的樟花拂过面颊,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恍惚的怅惘,仿佛是在问亨利,又更像是在叩问自己:“亨利,你知道什么叫乡愁吗?”
他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漫天飞舞的,无声的黄色小花上,唇边泛起一抹混合着释然与黯淡的浅淡笑意。
“我现在,好像有点懂得了。”
————
春去夏来,数月光阴如指尖流沙。
陆公馆内的玉兰花开了又谢,庭院里的草木愈发葱茏。
何静舒嫁入陆府已近三月,这座曾经因男主人军务繁忙而稍显冷硬的宅邸,正以一种不易察觉的速度,被悄然注入新的秩序与温度。
她执掌陆府的内外事务,确实耗费了极大的心力与时间,何静舒深知,欲掌家,先理财。
陆胜虽出身行伍,却积累下庞大家业,其中多是军阀混战中辗转得来的“不义之财”,来源错综复杂。
婚前,陆胜只含糊提及“资产丰厚,必不叫你受委屈”,何静舒自幼锦衣玉食,对此并未十分在意。
可当何静舒真正坐在书房的红木书桌前,在台灯下逐一翻阅那些地契、股券、银票和清单时,她才真切体会到这“丰厚”二字背后令人心惊的分量。
何静舒出身清流世家,骨子里自有对“义利之辨”的坚持,初时面对这些不义之财,心中难免掠过一丝鄙夷。但她更是个务实的明白人,深知在这风云激荡的时局下,生存与发展才是首要。
银子既已入了陆府的门,首要之事便是将其洗去原有的血腥与尘埃,披上合法合规的外衣,真正转化为能够传承的家业。
这并非易事。
她需要将这些隐秘的资产,通过复杂的商业操作,产权变更和名义转换,一点点归拢到陆府其信任的白手套名下,连日来,书房里的灯常常亮至深夜。
过程虽繁琐艰辛,但何静舒心思缜密,手段玲珑,加之何家旧日的一些人脉在暗中相助,事情竟也一件件理顺。
看着账目逐渐清晰,资产开始以更“干净”的面目呈现,她心中那份因来源不正而产生的芥蒂,也渐渐被一种经营家业的踏实感所取代。
除了理清内账,作为陆师长的夫人,何静舒还需面对骤然增多的社交应酬。
陆胜成婚的消息传开,北洋系统内同僚,上海各界头面人物的道贺与拜访便络绎不绝,主楼客厅里,时常坐满了穿着各色军服的军官及其家眷。
这些太太小姐们,背景各异,性情不同,有的热情爽朗,有的精明世故,有的则带着几分审视与好奇。何静舒总是一身素雅得体的旗袍,乌发轻绾,脸上挂着浅笑,周旋其间。
她记性极好,不过三两回,便能将各位军官的职衔,家世背景、乃至其夫人子女的喜好记得**不离十。交谈时,她语调温和,言辞得体,既不过分热络失了身份,也不显冷淡让人难堪,总能将场面维持在一团和气的氛围中。
她深知,这些关系网络是陆胜在军中和地方立足的重要支撑。通过一次次茶会,宴请,她不着痕迹地织就着一张属于陆府的关系网,同时也将陆府女主人的形象,沉稳、聪慧、值得信赖,刻印在了这些往来者的心中。
陆府的下人队伍,如同其资产一般,来源复杂。
多是陆胜早年随军收拢或后期买入的,虽表面上各司其职,但内里难免存在懈怠、欺生甚至各自为政的苗头,陆胜治军虽严,治家却颇为粗放,只要大事不误,小节往往不拘。
何静舒入主后,并未急于大刀阔斧换人,而是静静观察。她带着春桃和周妈,一点点将何府那套严谨细致的规矩渗透进来,从物品摆放的定位,到每日差事的汇报流程,再到对待主人的礼仪分寸,都有了一套明确的标准。
春桃的变化尤为明显。
这个在何府时还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到了陆府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许多事情何静舒尚未吩咐,她已能揣摩明白,主动安排得妥帖周到,处理起事务来一板一眼,那股子严肃干练的劲儿,与在何府时终日嬉笑的模样判若两人。
一日,何静舒见春桃一丝不苟核对完采买清单,又利落地指使两个小丫鬟将库房物品重新归类登记,那副严肃认真的小模样,不由得莞尔:“我们春桃如今可是大有长进了,若是在前清宫里,这般伶俐妥帖,怕是要升作一等女使,底下人都得尊你一声春桃姐姐了。”
春桃闻言,露出些许羞涩,认真回道:“小姐快别取笑我了,都是周妈妈时时提点,说如今小姐身份不同,初来乍到,府里眼多口杂,根基未稳,身边必须得有靠得住且能镇得住场的人。奴婢不敢懈怠,只怕做得不够好,给小姐丢脸。”何静舒看着她日渐沉稳的模样,心中倍感欣慰,有如此忠心得力的身边人,确实省心不少。
数月再次弹指而过,在何静舒的精心打理与春桃周妈的鼎力相助下,陆府上下终是渐渐步入正轨,井然有序。仆役们见识了新主母恩威并施明察秋毫的手段,无不信服敬畏。
府内气象为之一新。
————
一日午后,何静舒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小憩,手边还放着一本未合上的账册,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月白色的杭绸旗袍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门房轻手轻脚进来禀报:“夫人,门外有位小姐来访,说是您的旧友。”
何静舒闻言慢慢睁开眼,心下微诧,她在上海并无甚深交的密友,会是谁呢?虽存疑惑,还是温声道:“请进来吧。”
“是”
当那道穿着优雅洋装,戴着精致礼帽的身影出现在花厅门口时,何静舒眼中忽然漾开真实的惊喜。
竟是周端宁!
那位当年为了躲避与霍辰珏的婚约,远赴新西兰求学的温柔女子,如今竟回来了。
周端宁一回国便得知了静舒嫁人的消息,迫不及待前来道贺。
她们这些世家子女,父辈多是同朝为官或相交莫逆,算得上是世交,虽不如与云琅青,顾琼芝那般自幼嬉闹的情分深厚,却也是有着实实在在的闺中情谊。
周端宁一进花厅,便快步上前,脸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声音温软动听:“舒儿!”
“端宁?”何静舒起身相迎,亦是惊喜。
周端宁已走上前来,亲热地一把抱住了何静舒,语气带着娇嗔与真诚的歉意:“哎呀呀!这才多久没见啊,你竟就成婚了!我远在海外,消息闭塞,都没能赶上你的大喜之日,真是失礼失礼啦!”
何静舒被她抱得满怀,感受着故友身上带着淡淡花香的气息,数月来积攒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被驱散了不少,她轻轻回抱住周端宁:“快别这么说,你能回来,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
两位好友执手相看,周端宁打量着何静舒,见她虽清减了些,但气度愈发沉静雍容,眼中是由衷的赞赏与祝福,何静舒也看着周端宁,海外的生活让她褪去了几分闺阁女儿的娇怯,多了几分大方与自信,越发显得端庄美丽。
两人站在一起,一如往昔在闺中时,各有风姿,相映生辉。
樟树与樟花是在学校门口偶然看见的,那参天高的粗壮樟树,树冠硕大,小路上飘落一大片黄色小花,酷似桂花,故由此改编了一下。
等我今日再去看时,那树冠上的花叶已成红色了。
黄色小花也再没看见了。
BGM:费玉清《你是我永远的乡愁》
歌虽然复古,但深意犹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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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五章: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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