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内,午后阳光透过蕾丝窗纱,变得柔和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茶香与新烤点心微甜的暖意。
下人奉上香茗后便悄然退下,花厅里只剩下何静舒与周端宁这对久别重逢的闺中密友。
当初,周端宁远赴新西兰,与其说是为了求学,不如说是一场对既定命运温柔的叛逃,在她深受中西合璧教育熏陶的内心深处,婚姻是圣坛,是灵魂的共鸣,若非与真心相爱之人携手,便是对这神圣盟约的亵渎。
她无法接受家族为她与霍辰珏安排的那桩看似门当户对,实则并无情感基础的联姻,于是,求学成了她最好的也最体面的远走理由。
此去经年,周端宁再未归来。
而那个看似玩世不恭,曾比云琅青更甚、堪称头号纨绔的霍辰珏,在端宁离去后,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荒唐意气,整个人都沉寂了下来。
他再也没做过出格的事情,往日的喧嚣浮华都成了前尘旧梦。
如今,周端宁从新西兰归来,无论如何,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欣慰的好事。
周端宁打量着静舒周身沉静雍容的气度,再环顾这陆府客厅考究的装潢与不凡的摆设,感叹道:“舒儿,看你如今的气派,这府邸的格局,可见陆师长待你确是真心,也给了你十足的尊重,在外人看来,他位高权重,又能为你提供这般优渥安稳的生活,着实是个不错的归宿。”
何静舒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清浅却含义不明的笑意,既不否认,也未深谈,转而轻声问道:“你这次怎么突然回来了?”
周端宁刚端起茶杯,闻言,脸上绽放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她放下茶杯,语气坦然:“我二哥的孩子满周岁,家里三催四请,说上次满月礼我就缺席,这次无论如何也得回来露个面,不过嘛·····”
她顿了顿,眼神清澈,“过两天就回我的新西兰了。”
何静舒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解与惋惜,不禁问道:“怎么才回来几天就又要走?”
周端宁仿佛看穿了她的疑问,主动解释,声音柔和却笃定:“舒儿,我当初去新西兰是为了什么,你明白。”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了昔日的彷徨,只有落地生根的安然,“如今嘛,倒真是在那儿扎下根,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和节奏了,那里·····很自在。”
何静舒是何等通透之人,岂会不明白好友的选择与坚持?她微微颔首,表示理解。然而,作为挚友,一份关切终究在所难免。
她斟酌着词语,语气轻柔:“也好,既然熟悉了,心安便是归处。只是·····”
话未说尽,但彼此心照不宣。
周端宁笑了笑,神态平和,带着一种时过境迁的释然:“我明白你的意思,辰珏·····我见过了。”她目光坦诚,“他如今变化很大,沉稳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玩闹的公子哥了,我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心里倒是挺为他高兴的。”
何静舒听着,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时光荏苒,昔日顽伴各自经历了人生的转折,都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模样。
她轻叹一声,语调悠远:“是啊,岁月流转,我们每个人,终究都是在变化的。”
这声叹息里带着对往昔的怀念与对时光的敬畏,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感伤。
周端宁在国外自由的环境待久了,性格也变得更为开朗直接,最不喜沉湎于这种略带伤感的氛围,于是巧笑嫣然,不着痕迹转换了话题。
她知道静舒见识广博,思想开明,便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在国外的见闻——新西兰澄澈如宝石的湖泊,法兰西弥漫在空气里的浪漫气息,还有各地迥异而有趣的风土人情,她言语生动,描绘得引人入胜,末了,热情发出邀请:“舒儿,外面的世界真的很不一样,有机会你真该出去看看,开阔眼界,定会不虚此行。”
说着,周端宁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身旁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包装考究的礼盒,她将盒子轻轻推到何静舒面前,脸上带着俏皮又真诚的笑容:“喏,送你的新婚礼物!看看喜不喜欢?这可是我特地从瑞士一路小心翼翼背回来的呢!”
何静舒依言接过,指尖慢慢解开缎带,打开盒盖。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只女式手表,款式极为新颖别致,表盘设计优雅,细节处的雕刻繁复而完美,何静舒是识货之人,一眼便看出这绝非寻常店铺所能觅得,必定是费了极大心思寻来的珍品。
她拿起手表,眼中流露出喜爱,抬头看向周端宁,语气温柔而肯定:“谢谢你,端宁。我很喜欢。”
周端宁见好友喜爱,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的心愿,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将心中某些话说出来。
她稍稍压低了声音,注视着何静舒的眼睛,“舒儿,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就是·····我在瑞士·····见到琅青了。”
云琅青与何静舒之间的种种,作为好友的周端宁即便未能知晓全部,但那些辗转的情愫与风波又如何能完全瞒过她们这些知根知底的闺中密友?
她本想将这次相遇永远埋藏心底,但思忖再三还是觉得,既已发生,坦然告知,或许比刻意回避更能让彼此释然。
何静舒听到周端宁口中自然地吐露出“琅青”二字时,握着手表的指尖微顿。她眼帘低垂,没有接话,只是将手中的手表放回原处。
周端宁见何静舒沉默,只当她不愿多谈,便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轻快:“琅青这家伙,如今生意越做越大了。也是偶然,他在瑞士那边谈交易,我恰好也在,就这样碰上了,也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他乡遇故知’。”
何静舒抬起眼,目光平静,声音温和:“是吗?那挺好的。”语气平淡的如同在回应一件寻常旧友的寻常事。
周端宁察觉到气氛因自己的话题而微微凝滞,她心中暗自懊恼,明知静舒已嫁作人妇,再提及云琅青实属不妥。
她自己虽选择逃离传统婚姻的束缚,但心底深处,对静舒与琅青这对曾被视为天作之合的青梅竹马最终离散,始终存着一份惋惜,她看着静舒平静的模样,终究没忍住,还是将那句盘桓在心的话轻声吐露了出来:“他很挂念你·····”
周端宁顿了顿,像是要冲淡这话语的重量,又急忙补充了些云琅青在瑞士如何惬意,生意如何顺遂的见闻,试图将这份“挂念”粉饰成对一位老朋友的寻常关怀。
见何静舒依旧兴致缺缺,周端宁立刻收住话头,心中明了今时不同往日,自己确实失言了。
她忽然意识到,并非所有人都如她一般,认为将心事摊开,直言不讳才是最好的方式。她在海外多年,早已习惯了西式的坦率与直接,说话做事但求一个痛快明白,却在此刻才恍然察觉,自己这份“为你好”的坦诚,或许并非静舒此刻所需,甚至可能成为一种无心的负担。静舒如今已是陆府的夫人,自有其处境与考量,那份属于过去的未竟的情愫,于她而言,或许缄默才是最好的安放。自己一时口快,只顾着表达所见所感,却未曾细细体谅好友此刻的心境与立场。
周端宁立刻打了个哈哈,语气轻快起来:“哎呀,你看我,光顾着说话了!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回去见见其他朋友呢,就先走啦!记住啊,有机会一定要来新西兰,我做东,保管让你流连忘返!”
何静舒起身,亲自送周端宁出去。
两人并肩走在陆公馆花园的小径上,初夏的阳光透过扶疏的花木,洒下斑驳的光影,景色宜人,她们一路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直至公馆大门前。
司机已打开车门等候。
周端宁笑着与静舒作别,转身便欲上车。就在这时,何静舒却轻轻唤住了她:“端宁·····”
周端宁回头,阳光下笑容明媚。
何静舒看着她,目光清透,声音轻柔却笃定:“那份礼物,是琅青要你给我的吧?”
周端宁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唇角扬起一个“果然瞒不过你”的灿烂笑容,她歪了歪头,神态娇俏又坦诚:“唉,我就知道瞒不了你!是啦,是云二让我带给你的。”她语气肯定,“新婚礼物。”
得到这句准话,何静舒心中最后一丝猜测落了地。
他果然·····还是没放下,竟然不远万里,辗转托付端宁送来这份礼物。
这份执拗的用心,让何静舒在心惊之余,又泛起一丝无奈的心酸。
正当她心中暗自感叹之际,周端宁却忽然上前一步,轻轻拥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短暂而用力,周端宁将唇凑近何静舒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其实我去瑞士,不单单是为了看雪山。”
“是那个人,辗转数人找到我,拜托我,一定要将这份礼物送到你手上。他说·····他不能亲口对你说的话,全在这只手表里了。”
-手表代表时间,而时间,就是他送给她最好的礼物。-
这番话,周端宁说得极轻,可落在何静舒耳中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她的身体在好友的怀抱中微微僵硬了一下。
周端宁松开她,脸上依旧挂着明朗的笑容,仿佛刚才只是说了句普通的告别话。
何静舒却霎时全明白了。
哪有那么多巧合?端宁去瑞士,琅青也恰好在瑞士相遇·····
一定是他特意打听好了端宁的行程,精心安排了这场“偶遇”,只为将这份无法亲自送达的礼物和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话,借由端宁之手,之口,传递给她。
他竟执着至此·····
无力感与复杂的酸楚涌上心头,何静舒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这又是何苦?这般大费周章,近乎偏执。
周端宁似乎并未察觉何静舒的失神与惆怅,她快步走向等候的汽车,坐进车内后,还在不停从车窗里向静舒挥手道别,笑容灿烂一如往昔。
何静舒站在陆公馆门前的台阶上,望着好友热情的模样,也努力弯起唇角报以微笑。她迎着天际那片渐渐沉落的绚丽晚霞,向着载着好友的车子,也向着那个远在天边,却始终以他的方式存在的人,无声道别。
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镀上了一层温暖却寂寥的金边。
直到周端宁的车子汇入街角车流,消失在视野尽头,何静舒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收敛,却没有立刻转身回府。
她独自在原地站了片刻,晚风拂起她旗袍的裙摆。
“时间·····”
他送她时间,是祝福她拥有长久的安稳未来,还是暗示他将在漫长的时光里继续那份无望的等待?或许,两者皆有。
这份礼物像他本人一样,复杂、深情,却也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何静舒无法回应,只能将其作为一份珍贵的来自故友的纪念收下,连同那份跨越重洋的牵挂,一并封存于心底某个角落。
她抬头,最后望了一眼夕阳沉落的方向,那里只剩下漫天瑰丽的云霞,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转身,走回那扇象征着现实与责任的大门。
门内,是她的现在与未来。
————
云琅青确实很忙。
自重返英伦后,他便将全部心力投入到了海外生意的扩张中。
有些事情在国内受诸多掣肘,可在国外却是天高任鸟飞,他操纵起这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产业来,堪称如鱼得水。
即便没有云家这棵大树的全力支撑,他云琅青单凭自己的手腕与胆识,依然可以将那份不容小觑的野心施展得淋漓尽致。
正如静舒曾说过的,人总要找到自己的价值,他之前风流不羁惯了,醉生梦死,倒也快活,从未深思过所谓“价值”为何物,只觉得活一天便要尽情享乐一天。
可自从经历了回国那一趟,千般算计,万般努力却终究求而不得,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凤冠霞帔另嫁他人后,他仿佛一夜之间被点醒了。
他追求的,或许不能只是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梦,他必须变得更有本事,更加强大。
强大到足以让她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够看到,他云琅青,即使此刻无法以丈夫的身份站在她身边,也必将会成为她身后最坚实,最无可撼动的后盾。那个陆胜,如今或许在军界崭露头角,但论及根基与能调动的资源,已然比不上他,日后,更不可能与他比肩。
陆胜不是从军吗?军队离不开钱。那他就从商,竭尽全力攫取更多的财富,掌控更庞大的财源。
他要编织一张足以影响时局的金钱与权力之网,他要让她知道,在这纷乱尘世,他云琅青,会是她唯一的,也是最有利的盟友。
与其执着于得到她的人,不如以这样一个“身后人”的身份,潜移默化,逐渐占据她心中那个无可替代的最特殊的位置。
————
这天,云琅青刚从瑞士风尘仆仆归来,他在那里又敲定了一项重大投资,虽然回报周期略长,但前景极为可观,利润丰厚,不枉他连日奔波,费尽唇舌。
在瑞士“巧遇”周端宁,他并未过于放在心上,一切安排都水到渠成,他懒得,也无须再去纠结那些细枝末节的情感涟漪。
回到庄园,身心俱疲。
老管家亨利如常上前,恭敬汇报着近期的琐事,无非是几位老板发来的宴会请柬或舞会邀约,云琅青兴致缺缺,懒得应酬,径直走到客厅,将自己陷进那张舒适的沙发里,揉了揉眉心。
亨利为他斟满一杯醇厚的波士顿红酒,随后取出一封颇为厚实的信函,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
“先生,这是您的好友霍辰珏先生前两日寄到庄园来的,我想您可能会需要,便为您收好了。”
信封·····
云琅青像是被这个词触动了,他从慵懒的疲惫中挣脱出来,坐直了身子,挥了挥手,示意亨利可以退下。
老管家微微躬身,悄无声息退出了客厅,轻轻带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云琅青一人,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红酒醇香和窗外的草木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那信封上,上面是霍辰珏那张牙舞爪的字体,写着三个大字——“云二收”。
云琅青蹙了下眉。他其实一直不太喜欢“云二”这个称呼,听着总带点戏谑和不够稳重的意味。奈何从小被这帮家伙叫到大,抗议无效,也只能习惯性地认下。
云二云二,好像他这个人有多“二”似的。
他放下酒杯,拿起那封颇有分量的信,指尖能感受到里面硬物的轮廓,没犹豫,他拆开了封口。
里面是厚厚一沓照片。
照片滑落在光滑的矮几面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加油]所有玩伴之间,只有静舒一个人活得最循规蹈矩,也最没有自由。
这个自由不是指人身,而是人生。
她或许和云琅青周端宁他们在同一个甚至更高的起点,却不能如他们一样可以看外面广阔的世界,甚至是定居海外。
[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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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六章: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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