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埋下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已是1913年的盛夏。

这几月,中华大地正值多事之秋。年初宋教仁遇刺的阴影尚未散去,南北矛盾日趋尖锐,“二次革命”的烽火已在江西、南京等地点燃,时局动荡,如同上海闷热欲雨的黄梅天,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在这漩涡之中,陆胜身为驻守上海的北洋陆军第七师师长,肩上的担子沉重如山。

他所知所谋,皆为军国大事——如何稳固上海防务,如何在北洋系统内周旋,乃至在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中,如何自处,如何抉择。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牵一发而动全身。

在这多事之秋,何静舒肩上的担子并不比陆胜轻多少。这位嫁入陆府不过三四个月的新妇,早已不再是深居沽州何府的闺阁小姐了。

她一边要将偌大陆公馆的繁杂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维持着府内秩序井然的表象。另一边,更要殚精竭虑,为陆胜出谋划策,当好他的贤内助。

何静舒自幼所受的教育、阅读的书籍、以及身为世家女所拥有的宽广眼界,都远非陆胜身边那些行伍出身的参谋所能及。

在许多关乎政治风向,人心向背乃至舆论把控的关节点上,她的见解往往比参谋们的更为精准和长远,尽管“军中事务不宜与女流道也”是旧规,但陆胜对何静舒,从无隐瞒。

他深知她的智慧与冷静是何等宝贵的财富,许多棘手难题,甚至不惜当众询问她的意见。

府中上下皆知,师长对夫人是一等一的好,敬重有加,夫人即便偶尔在僚属面前直言不讳,甚至是拂了师长的颜面,他也从不着恼,反而虚心听取。

这般深情与包容,在外人看来,确是世间少有。

然而,外人只看到了陆胜的深情与包容,看到了何静舒表面的风光与尊荣。

他们不会知道,这位年轻的陆夫人,在背后付出了多少。

要将一个原本因男主人军务繁忙而松散且规矩不严的府邸,在短短数月内打理得铁桶一般,需要耗费多少心神去立威、去梳理、去平衡。

要管好陆胜那来源复杂,数目庞大的钱财,使其既能支撑门庭、打点上下,又能洗去旧尘、化为清白的家业,需要何等缜密的心思与高超的手段?更要时时关注时局变幻,阅读大量报刊信件,在陆胜归来时,充当他的“智多星”,为他分析利害,参详政治走向,这又需要何等的精力与智慧?

她的努力与辛苦,那份夜半书房不熄的灯火,那份面对复杂人际与账目时的凝神静气,只有深知内情的陆胜才明白,也愈发感念和珍惜。

————

时值夏季,上海的暑气湿热难耐,远不如沽州水乡那般带着河风的清凉。

何静舒素来喜爱荷花,陆胜知晓后,特意命人在府邸花园的一隅,开辟了一方池塘,引活水,植满了从各处搜罗来的名品荷花。

如今正是花期,粉白的花瓣在碧叶间亭亭玉立,随风摇曳,自有一番清雅好看。

只是,或许是水土不服,这些精心养护的荷花,开得总不如记忆里沽州何府池中那般恣意浓烈,那般富有野趣与勃勃生机。

这境况,或许也像极了赏花的人。

此刻,何静舒正临水而立,手中轻摇着一柄素绢团扇。

她穿着一袭月白底绣淡青色缠枝莲纹的软缎旗袍,料子轻薄透气,剪裁合宜,衬得她身段纤秾合度。发髻挽得简约,只簪了一枚通透的白玉簪子,耳垂上坠着小巧玉钉,腕间则戴着那块周端宁从瑞士带回的精致手表。

一身装扮,素雅至极,也美丽至极。

她嫁过来已有几个月,凭借过人的聪慧与毅力,已将上海滩的局势、陆府内外的关系脉络大致摸清。偶有需要师长夫人出面应酬的赏花会、雅集,她也能从容应对,为陆胜撑起十足的场面。

只是·····

看着满池在暑气中微微摇曳的荷花,鼻尖萦绕着那似曾相识的清香,何静舒竟有些恍神。思绪飘忽间,仿佛昨日自己还是那个在何府深宅里,与顾琼芝一同在槐荫下纳凉、分食冰镇瓜果的闺阁女儿。

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也绝不允许自己后悔。陆胜待她很好,尊重,信任,她回报以全心的辅佐与经营,这桩婚姻于现实层面,已是难得的圆满。

前几日,母亲从沽州来信,字里行间满是牵挂,询问静舒在上海过得是否习惯,陆胜待她如何。她展信细读,心中暖意与思乡之情交织,笔下却一如既往报喜不报忧,只道一切安好,夫君体贴,家宅和睦,让双亲切勿挂心。

然而,眼下政局如此不太平,烽烟四起,她不仅忧心远在沽州年迈双亲的安危,更要殚精竭虑,思索如何帮助陆胜,帮助陆家在这滔天巨浪中稳住船舵不翻船。

何静舒望着那池有些蔫蔫的荷花,眼神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纤长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腕间冰凉的表壳,心中开始盘算下一步该如何走。

“母亲·····”

一声怯怯的、带着些许试探的呼唤,自身后轻轻传来。

何静舒闻声,从沉思中回神,缓缓转过身。

只见小小的陆兆兴正站在几步开外,夏日炎炎,他刚从学堂回来,身上还背着那个宽大的深色布制书包,额头上沁满了细密的汗珠,小脸跑得红扑扑的。

他一只手紧紧捏着一张对折的纸,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亮晶晶的喜悦。

何静舒见状,微微俯身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孩子齐平。

她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净的软缎手帕,轻柔地为他擦拭着额际晶莹的汗珠。

“跑得这样急,瞧这一头的汗。”何静舒的声音温和,像夏夜掠过荷塘的凉风,带着安抚的力量。

陆兆兴乖巧地仰着小脸,任由她擦拭,感受着那方柔软丝帕带来的清凉和母亲身上淡淡的好闻的香气。他将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那张纸,小心展开,献宝似的递到何静舒面前。

那是一张学堂的课业纸,上面的笔迹稚嫩却工整,最上方被先生用朱笔醒目地画了一个圈,旁边是两个有力的红字——“甲上”!

孩子的脸上是纯粹的、掩饰不住的喜悦与期待,他轻轻笑着,那双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何静舒,好像在等待一个最重要的肯定。

何静舒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目光落在那个鲜红的“甲上”上。

她知道这个孩子自从跟在她身边居住后,性格一日日变得开朗,以往只与贴身仆役小寒说话,面对父亲陆胜时也总是怯生生的,那份过分的懂事曾让她心酸。如今,他竟会主动跑来与她分享喜悦,这本身就是一个令人欣慰的转变。

端详片刻,何静舒抬起眼,迎上孩子期待的目光,唇边浅浅地漾开一抹赞许的笑意,她没有过多夸张的褒奖,只是将那份肯定融入温和的话语和眼神里。

“不错。”她将试卷递还给他,声音柔和,“拿去给你父亲看看吧。他若知道你学业如此进益,定会十分欣慰。”

何静舒的话语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她虽初为人母,未曾生育,却凭借着一颗玲珑慧心和敏锐的观察,模仿着、实践着如何做一个好的母亲。

她知道,陆胜虽因军务繁忙对孩子显得较为严厉,言语不多,但内心深处对这根独苗是极为看重和疼爱的。让孩子主动与父亲分享成功的喜悦,正是增进他们父子之间情感联结的最好桥梁。

————

夏日的夜色笼罩着陆公馆,主楼餐厅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下,一顿简单却精致的家常晚膳即将结束。

陆胜一身深色常服,眉宇间仍带着军务操劳后的疲惫,但目光落在桌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上时,那紧绷的线条便柔和了下来。

这些日子,他即使再忙,只要人在上海,必会赶回公馆陪静舒用晚饭,这是他对这个家,对她的珍视。

小小的陆兆兴坐在加高的椅子上,一双眼睛时不时瞟向坐在主位的父亲,小手在桌子底下捏着衣角。何静舒将孩子的忐忑尽收眼底,她并未多言,只是用餐巾拭了拭嘴角,随即侧首,对侍立在旁的春桃递去一个清淡的眼神。

春桃会意,微微躬身,无声退了出去。片刻后,她手捧着一张课业纸,恭敬呈到陆胜面前。

“父亲·····”陆兆兴见状,立刻从椅子上滑下来,站得笔直,小脸因紧张和期待而泛红,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先生今日夸我了。”

陆胜接过那张纸,目光落在那个醒目的朱红“甲上”上时,先是一怔,随即,那总是带着军人冷硬线条的唇角,缓缓向上弯起了一个欣慰的弧度。他抬起大手,带着一种属于父亲的温和,轻轻揉了揉儿子的发顶。

“嗯,不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肯定,“戒骄戒躁,还需继续用功。”

这简单的动作和话语,对于一直有些畏惧父亲威严的陆兆兴来说,已是莫大的鼓励。他用力点着小脑袋,脸上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何静舒看着这一幕,唇边亦噙着一抹浅淡的微笑。

她并未居功,也未多言,只在陆胜目光转向她时,与他自然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她懂得他身为父亲深藏的愧疚与不擅表达的关爱,也巧妙地为他与孩子之间,搭起了这座传递温情的桥梁。

看着孩子被仆妇带去洗漱安寝,陆胜心中那因外界纷扰而生的焦灼,仿佛被这片刻的天伦之乐悄然抚平。他深深望了一眼身旁沉静如玉的妻子,忽然觉得无论外面如何狂风暴雨,只要这家里有她,有孩子在,只要还亮着这盏温暖的灯,他便有了无穷的底气,再多的疲惫也甘之如饴。

晚膳后,夫妻二人一同回到主卧。

室内只余床头一盏罩着茜素纱灯罩的台灯,光线被滤得朦胧而温馨,驱散了夏夜的浓黑,却也让空气里多了几分私密的静谧。

何静舒坐在梳妆台前,逐一卸去发间的钗环,动作不疾不徐,带着她一贯的优雅韵律。

陆胜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光影交界处,并未催促,只是静静看着镜中她低眉敛目的侧影。

卸去华饰,此刻的静舒墨发如云,衬得脖颈愈发修长白皙,月白色的软缎旗袍在暖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柔婉风致。

他心头微动,一种满足与渴望的情绪悄然蔓延。

陆胜走上前,脚步放得极轻,双手带着温热与力量,轻轻搭上了她纤薄的肩头。

何静舒正在整理簪子的手微微一顿。

透过镜子的反射,她能看到陆胜眼中那属于丈夫的炽热与深情。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侵略性,也带着珍视。她心下明白,这是夫妻伦常,是她身为人妻无法推卸的责任。

陆胜待她极好,尊重她,信任她,她理应回应。

然而·····

一种下意识的紧张与抗拒,仍如细微的电流般窜过她的四肢。

她与陆胜的结合,始于权衡,限于礼数,那份属于男女之间天然的、水到渠成的亲密感,于她而言,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她自幼所受的教养,让她对此事带着一种本能的疏离,加之新婚燕尔聚少离多,为数不多的几次经历,也并未能让她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欢愉,反而更添了几分生涩与勉强。

陆胜正值壮年,血气方刚,新婚情热,他的渴望直白而热烈,可这份热烈,此刻却让何静舒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垂下眼睫,避开镜中他灼灼的视线,借着将最后一支珠花放入奁中的动作,不着痕迹地轻轻动了一下肩膀,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试图摆脱他手掌触碰的信号。

“时辰不早了·····”她轻声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急于结束当前氛围的匆促,“下人想必已备好沐浴的热水。”

何静舒说着,已从容自若站起身,转向他,脸上维持着温婉笑容,目光却微微偏开,落在了通往浴室的雕花门廊方向。

“今日有些暑热,身上黏腻得很,我先去梳洗一下。”她的话语合情合理,姿态优雅自然,将一个妻子睡前爱洁的习惯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温和的拒绝,或者说,是一个聪明的“延迟”。她用最得体不过的理由,为自己争取到了一段独处的时间,暂时从丈夫那令人心慌的亲密注视中抽身而出。

陆胜看着她亭亭立在那里的身影,灯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美得不可方物,却也带着一种难以触及的疏离。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失落,但更多的,是对她的尊重与包容,他不愿勉强她分毫。

“好。”他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丝纵容,“你去吧,水莫要太凉,当心着了寒气。”

何静舒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朝着浴室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门廊的阴影里,留下满室馨香与一室悄然蔓延的淡淡的寂寥。

陆胜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良久,才轻叹了一声。他何尝不知她的疏离?只不过他愿意等,愿意用更多的耐心与温情,去慢慢融化她心中那层清冷的薄冰。

温暖朦胧的床头灯光下,陆胜独自站在梳妆台前。

这间主卧,在何静舒嫁进来之前,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睡觉的处所,陈设简单,不带丝毫温情。是她来了之后,这里才渐渐有了“家”的模样——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暗香,台面上摆放着精致的妆奁与首饰盒,窗边插着应季的鲜花,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她独有的品味与用心。

这里不再仅仅是一间卧房,而是他与她的卧室,是他们最私密,最亲近的所在,是承载着肌肤之亲与耳鬓厮磨的地方,是真正意义上的“家”的核心。

一想到这个,陆胜胸腔里便不由自主涌起一股灼热的气流,让他心头滚烫,血脉偾张。静舒,他那如清泉般明澈的妻,如今是真真切切属于他的,是他陆胜明媒正娶相伴枕席的夫人。

他一个行伍出身的粗人,半生戎马,在枪林弹雨和权势倾轧中搏杀,何曾奢望过能拥有这般神仙似的女子?正因深知自己秉性粗豪,不解风情,他恨不能将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用实实在在的富足生活、光华璀璨的金银珠宝来表达他满腔的爱意与珍视。

在他看来,给予她无人能及的优渥与尊荣,便是爱她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

这些日子他北京上海两地奔波,军务缠身,能与静舒安稳相守的日子屈指可数,每一刻都显得弥足珍贵。每每想到她正在这栋宅子里等着他,这间卧室里亮着灯,他的心便像是有了锚地,充满了归家的急切与满足。

陆胜的视线,扫过梳妆台面,看着整洁又精致的首饰与梳妆瓶类,最后落在了那枚何静舒近来时常佩戴的腕表上。

表壳在灯下泛着温润的金属光泽,款式精致,显然价值不菲。

陆胜心中掠过模糊的念头:静舒似乎挺喜欢这块表,时常戴着,看来是近来新添的物件。既是她心爱之物,那改日自己也得留心,若遇上更好的、更稀罕的,定要再为她寻来一块。

此刻室内静谧,只余浴室隐约传来的水声。趁着静舒梳洗的间隙,陆胜带着几分好奇与丈夫天然的关注,他伸出手,轻轻拈起了那块手表,打算凑近灯光,仔细瞧瞧是什么牌子,也好作为日后为她挑选礼物的参考。

金属表壳触手冰凉,质感极佳。

他翻转表身,就着床头台灯茜素纱罩滤出的、昏黄而专注的光线,凝神细看——

这一看,却让他唇边那抹因想着妻子而泛起的温柔笑意,瞬间凝固。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了表壳背面,那极其隐秘的,需得极近极仔细才能看清的一行细若蚊足却力透金骨的刻字之上。

哎呀~好久没更啦~[加油]终于国庆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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