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远行

在表带的细微连接处,有一行篆刻上去的小字,工艺极其精妙,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

陆胜眯起眼,费了很大劲才勉强辨认出,那是一行流畅的英文花体字。

HE JING SHU MY LOVE —— YUN

陆胜虽然不是顶有文化的人,但这些年同洋人打交道,多少也学会了一点英文,基本的词汇他看得懂。

“HE JING SHU”·····何静舒。

“MY LOVE”·····我的爱人。

“YUN”·····云。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的意思,简单,直接,瞬间烫伤了陆胜的眼睛。

他看着这一行字,胸腔里原本因想着妻子而不自觉涌起的暖流,慢慢褪去。他嘴角那抹带着期盼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眼里浮上几丝晦暗不明的沉郁的情绪。

陆胜捏着那块表,就那样定定地看了一会,仿佛要将那寥寥几个字母镌刻进脑海里。然后,他将手表原样放回了梳妆台上它原本的位置。

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沉静。这沉静之下,周身的气息却骤然降下,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何静舒还在浴室里沐浴,淅淅沥沥的水声隐约传来,构成这寂静夜晚里唯一的背景音。

陆胜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手表背后这行刻字的存在。

如果她不知道·····那她总该知道这块价值不菲且款式独特的表,是云琅青那边送来的吧?她为什么要日日戴着呢?是单纯喜欢这表,还是·····对赠表之人,也存着一份难以割舍的情谊?

如果她知道·····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猛然刺入陆胜的心脏,让他的身躯微微颤了一下。

如果她知道这行代表着**爱意与宣告的刻字,却依旧选择将它贴身佩戴,是否意味着·····她内心深处,其实是暗自接受了云琅青这份跨越重洋的情意?

她心里,到底还是没放下他吗?

陆胜越想,心口那股滞闷的疼痛就越发清晰。

她嫁给他这几个月,举止得体,仪态万方,将陆府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无可挑剔。可她的情绪,却始终像一池深潭,平淡不起波澜,连真心的、开怀的笑脸都极少对他袒露。他不管怎么做,如何小心翼翼靠近,如何倾其所有给予,好像都无法真正走进她的心里。

原以为是她天性清冷,不善表达。

现在看来·····是不是他根本没有掌握打开她心门的钥匙?

她心的钥匙,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一直被那个远在英伦的人,牢牢攥在手里?

陆胜忽然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

那笑声里只有浓浓的自嘲和了然。

难怪·····

难怪云琅青会在去英伦之前,动用自身关系将上海这边可能给何静舒造成困扰的人际脉络都提前打理顺畅。

难怪新婚当天,霍家那位少爷会意有所指地说出那番“霍家永远是你的后盾”的话。

难怪他总觉得,自己与静舒之间,永远像隔着一层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纱·····

一切的一切,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先前不愿深想,如今却无比明了的事实。

不过是他陆胜,在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而已。

何静舒嫁给他的这几个月,看似温顺接纳,实则真心实意不带任何疏离与勉强地接受他的触碰,真的是少之又少。纵使他心如烈火,满腔热忱,似乎也难融化她骨子里那与生俱来的、拒人千里的三尺寒冰。

即使他早知道她或许不爱他,知道这场婚姻更多得是源于时局权衡与他个人的强求,可他已经做了超出他能做的所有了!哪怕何静舒开口要天上的星星,他都会想尽办法、不计代价去为她摘来!

可如果·····如果她心里压根就没打算让他进去呢?

如果那扇门,从一开始就是对他关闭的呢?

一场从一开始就被关在门外的游戏,任凭他浑身解数,又该怎么赢?

陆胜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负面情绪。他不想如此偏激地去想这些也许根本是莫须有的事,可云琅青·····云琅青实在是个太强大的劲敌。那个男人所做的一切,所布下的局,所展现出的手腕与情深,是他陆胜根本无法招架、甚至无法企及的。

何况,云琅青手里还握着一张致命的底牌——那是他陆胜永远无法介入、也无法替代的,长达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时光。

难怪何静舒会下意识抵触他,会在他靠近时流露出僵硬,会不愿意·····与他有更深入的亲密。

陆胜又笑了,嘴角的弧度充满了苦涩。

他侧过头,目光复杂地看了看浴室的方向,里面水声依旧。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沉默地拿起自己的睡衣,转身朝着与主卧相连的另一间小客房走去。

脚步有些沉重。

至少今晚,他不想让静舒出来时,看到他任何失态的模样。他需要一点独自的空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发现与刺痛。

陆胜走到客房门口,手已经搭上了门把,却又顿住了。

难得的温馨夜晚,他其实·····很想陪在妻子身边,再过些日子,他要动身去东北开会,又是一段不短的分别。

他不想将这宝贵的、本可以温存的时间,都浪费在无谓的胡思乱想和自我折磨里。

他应该相信静舒。

嗯·····他得相信啊。

毕竟,那个人已经远赴英伦,隔着浩瀚重洋。而往后漫长的岁月,是他陆胜陪在何静舒身边,他能做得更好,更体贴,更用心·····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让静舒真心爱上他。

尽管,这个试图说服自己的理由,连陆胜自己此刻听着,都觉得底气不足,并不是很确信。

但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压回心底。他松开了客房的門把,抱着睡衣,默默转身,回到了主卧的大床边,安静坐了下来,等待着浴室里的水声停歇。

窗外的月色朦胧地透进来,与床头的暖光交融,在他坚毅却写满落寞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明暗交织的阴影。

————

1913年秋上海北站-

站台上人群熙攘,送别的、登车的、吆喝着小贩的,混杂着报童尖利的叫卖声和军官皮靴踏地的脆响,交织成一幅乱世离别的浮世绘。

候车室内,丝绒窗帘半掩,滤去了月台的喧嚣,只留下满室静谧与窗外隐约的汽笛嗡鸣。

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余韵与清茶的微香。

何静舒站在陆胜面前,微微仰着头,为他整理军装领口,她的指尖停留在那枚金属风纪扣上,轻轻将它扣紧。

她的动作细致入微,不仅是抚平衣领的褶皱,更将他此行需携带的重要文件资料,一一清点、归类,妥帖放入他随身的公文皮包中。

完成这一切,何静舒才抬起眼,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映照出他的身影,也流露出一丝担忧。

陆胜低头看着她,将她这份无声的关切尽收眼底,他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沉稳而令人安心的笑容。

这时,身着笔挺制服的列车长恭敬步入候车室,立正行礼:“师长,夫人,专列已准备就绪,可以登车了。”

陆胜点了点头,随即伸出手,温暖厚实的手掌将何静舒微凉的纤手完全包裹,紧紧握住。

“我们出去吧。”他声音低沉,带着安抚的力量。

他牵着她,两人并肩步出候车室,走向那列即将载他远行的蒸汽车厢。

————

陆胜此行,是奉北洋政府之命,前往奉天开会。时值民国二年,袁世凯就任正式大总统不久,看似一统河山,实则暗流汹涌。年初宋教仁在上海遇刺,国民党人群情激愤,“二次革命”的战火在南方数省点燃又迅速被北洋军扑灭,但政治的裂痕已然无法弥合。

北洋内部,亦是派系林立,各怀心思。

此番东北之行,表面上是北洋政府为“统筹国防、整饬边务”而召集的军事会议,旨在加强中央与地方大员之间的联系,稳固袁大总统的权威。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更是一场权力的试探与利益的重新划分。

日、俄两国在东北势力盘根错节,南满、中东铁路深入腹地。如何在此复杂局面下,既能维护国家主权(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又能确保北洋势力对东北的渗透和牵制,是会议的重要议题。

张作霖虽名义上听命于中央,但其在奉天根基深厚,对铁路沿线及周边地区的控制力,直接关系到北洋的政令能否出关。

“二次革命”虽败,但孙文等人已流亡日本,革命火种未熄。北洋政府亟需各地实权派,尤其是像张作霖、陆胜这样手握重兵的将领,表态支持中央,共同防范和清剿革命党人的潜在活动,尤其是在沿海和重要交通线。

乱世之中,枪杆子就是话语权。

庞大的北洋军队需要巨额军饷和精良装备来维持。东北地大物博,张作霖又颇有野心,此次会议必然涉及各地军费分摊、以及从外国采购军火的渠道与分配问题。陆胜作为富庶之地上海的驻军长官,他手中的财力和他对军火渠道的态度,至关重要。

陆胜身为北洋陆军第七师师长,驻守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位置关键,实力不容小觑。在此微妙时刻,他的一举一动都关乎自身前途,也牵动着上海乃至东南地区的稳定。

无论是为了在袁世凯面前进一步表露忠心,争取更多政治资本和军械资源,还是为了借此机会与张作霖等北方实力派建立联系,为未来铺路,抑或是如妻子何静舒所洞见的那样,抓住东北那片宝地可能蕴含的矿产、林业等巨大商机,这趟奉天之行,他都非去不可。

月台上,陆胜一身北洋将官军常服,肩章熠熠,身姿挺拔如松,他面前站着何静舒。

她今日穿着一袭浅碧色暗纹软缎旗袍,乌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在这喧嚣混乱的站台上,她如同一株清雅出尘的兰草,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一个军装笔挺,英武沉稳。一个旗袍雅致,清丽绝伦。

两人站在一起,宛若一幅精心构图的名画,引得过往行人纷纷侧目,眼中流露出惊艳与赞叹。

这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俨然是一对璧人临别,充满了甜蜜与不舍。

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看似和谐的画面下,隐藏着多少对时局的忧虑。

何静舒微微仰头,看着即将远行的丈夫,眼眸中盛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她轻声叮嘱:“此番北上,奉天情况复杂,人多口杂,非比上海。你凡事定要多加小心,谨言慎行”

“无论是27师内部的人事倾轧,还是张作霖与冯德麟等其他奉系将领的微妙关系,乃至·····与日本关东军那边的牵扯,你都只带眼去看,带耳去听,万不可轻易表态,更不可卷入其中。我们根基在江南,东北的水太深,蹚不得。”

她的话语,条分缕析,直指要害,完全不像一个深宅妇人所能言,倒更像一位洞察时局的谋士。

这并非凭空担忧,何静舒深知丈夫此行看似风光,实则暗藏风险。

张作霖枭雄之姿,手段老辣,内部关系盘根错节,陆胜作为“客军”将领,又是南方系出身,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卷入漩涡,成为他人博弈的棋子。

陆胜点了点头,将妻子的叮嘱牢牢记在心里。他何尝不知前路艰险?但乱世之中,功名唯有险中求。

他紧紧握着何静舒微凉的素手,感受着那细腻的触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不舍。他低下头,在那只白皙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再抬头时,陆胜脸上已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容:“我和维翰都会好好的,互相照应,定能平安归来。倒是你,在家要照顾好自己,莫要太过操劳,万事·····等我回来。”

这旁若无人的亲昵与殷切关怀,落在周围随行官员以及偶然瞥见的旅客眼中,无疑是夫妻情深的明证,当真是羡煞旁人的一对璧人。

谁能想到,这位在军中以严厉著称的陆师长,在夫人面前竟是这般铁汉柔情的模样。

也只有夫妻二人知道,在这看似温馨的画面背后,是乱世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的谨慎与担忧。先是有宋教仁遇刺身亡的惊天大案,闹得举国上下人心惶惶,如今陆胜又要远赴局势微妙的关外,说不担心那是假的。陆胜如今地位越来越高,所需承担的责任也越来越重,几乎每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权衡再三。

汽笛长鸣,催促着旅人登车。

何静舒目送着陆胜转身,他大步踏上火车的舷梯,那挺拔的军装背影在车门处微微一顿,最终消失在车厢入口。她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深切的担忧。

可她也深深知道,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个人的安稳如同水中浮萍,丈夫身处的位置,注定了他无法置身事外。

所有的功名、地位,乃至想要护住这一方家园与身边人的安宁,都需要靠他自己在这惊涛骇浪中去搏杀,去争取。

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步步惊心,却又不得不前行。

车厢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的视线。伴随着一声悠长而浑厚的汽笛嘶鸣,巨大的蒸汽机车车轮开始缓缓转动,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沿着冰冷的铁轨,向着北方那未知的政局与前途,渐行渐远。

何静舒站在原地,目送着那列载着她丈夫的火车消失在视野的尽头,直至铁轨上只余下空荡的回声与飘散的淡淡煤烟。

月台上的喧嚣渐渐回归,而她心中的那份牵挂,却随着列车的远去,被拉得很长,很长。

最近在重刷《少帅》,李雪健老师的张作霖真是,入骨三分。

不过按照年纪来算,张学良此时才12岁~小小的六子。

[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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