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渐渐浸染了陆公馆华美的窗棂。餐厅里,水晶吊灯洒下温暖的光辉,映照着满桌精心烹制的菜肴。
时间在等待中悄然流逝,餐桌上菜肴蒸腾的热气渐渐微弱,那诱人的香气也仿佛在空气中慢慢凝固。
门口传来声响,是一个穿着军服的小兵,陆胜身边的传令兵。他在餐厅门口立正,恭敬传达着师座的口信:“报告夫人,师座军务繁忙,今晚无法回府用膳,请您不必等候。”
何静舒执着瓷勺的手顿了一下。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怔忡与失落。
“知道了。”她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以往,他再忙,只要人在上海,总会尽量赶回来陪她吃一顿晚饭。即便实在脱不开身,也会早早派人回来知会,断不会让她如此空等。
这次·····似乎真的有些不同寻常。
何静舒抬眼,看到坐在侧手边、正睁着乌溜溜大眼睛望着她的陆兆兴。
孩子显然也饿了,小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眼神却忍不住往那盘他最爱吃的糖醋小排上瞟。
何静舒心下微软,那点因丈夫失约而生的细微不适,开始被一种属于母亲的温柔覆盖。大人的情绪,怎能牵连孩子挨饿?
她敛起心绪,脸上重新浮现温婉的笑意,拿起公筷,夹了一块小排放到兆兴碗里:“桐延饿了吧?来,我们先吃,不必等父亲了。”
周妈站在一旁,也拿起公筷为何静舒夹了一小块清蒸鲥鱼放在她面前的白瓷碗中。
菜肴入口,明明是按照最地道的方子、由手艺最好的厨师烹制,可吃到何静舒嘴里,却莫名有些尝不出滋味,她勉强用了小半碗米饭,便搁下了筷子。
胃口不佳,一方面是因为孕期反应尚未完全过去,另一方面,也是心中那份隐约的不安在作祟。
她知道陆胜近来心情不佳,借酒消愁,只当是奉天之行公务繁重、压力过大所致。她素来通达,并非不能体谅,可不知为何,今夜这“不回来吃饭”的消息,像一根细微的刺,轻轻扎在了心上,让她隐隐觉得,丈夫的“心情不好”,似乎并不仅仅是源于公务那般简单。
可具体是为什么,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种无法捕捉根源的疑虑,最是让人无力。何静舒只能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自嘲想:罢了,看来这男人家的心思,有时竟比女儿心还要难猜,真真是海底针一般。
待陆兆兴用完饭,被仆妇带去洗漱安寝后,何静舒也起身离开了餐厅。
那满桌几乎未动的精致菜肴,被下人默默地撤下、加热,又再次被摆回桌上,等待着或许会深夜归来的男主人。
何静舒回到二楼那间宽敞温馨的主卧。
洗漱完毕,她换上一身柔软的素色丝绸睡袍,并未回到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而是走向窗边那张铺着软垫的贵妃榻。她想着,丈夫在外面拼杀不易,身为妻子,即便不能分担军国大事,至少也该在他疲惫归来时,给予及时的宽慰与温暖。
何静舒斜倚在榻上,拿起一本平日里翻看的诗集,想借阅读打发时间,等他回来。
夜,越来越深。窗外的月色清冷,透过玻璃,在室内地毯上投下稀疏光影。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担忧与困意一同袭来,何静舒担心陆胜在外是否安好,是否又喝多了酒,连带着身体的倦意阵阵涌上。孕期的精力终究不比往常,强撑了许久,她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最终,那本诗集从她松开的指间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何静舒维持着侧卧的姿势,蜷在柔软的贵妃榻里,沉沉睡去了。
而此刻,在上海滩某处喧嚣的舞厅,陆胜正一杯接一杯试图浇灭心中的邪火,浑然不知在陆公馆那间亮着灯的卧室里,他的妻子,正怀着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在等待中疲惫地进入了梦乡。
————
等陆胜回到陆公馆时,已是夜阑人静的子夜三点。
万籁俱寂,唯有厅堂角落里那座西洋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指针指向凌晨三时。
府邸上下沉浸在一片深沉的睡梦中,连廊下的石灯笼都已熄了火光,唯有巡夜的老仆听到引擎声,提着一盏昏黄的风灯,悄无声息为他开了门,又悄无声息退入阴影里。
陆胜脚步有些虚浮,踩在铺着厚实地毯的楼梯上发出略显凌乱的声响。浓烈的酒气缠绕周身,混合着夜风的微寒和烟草的余味。
他知道自己回来得太晚,也知道这一身狼狈不堪。心底那点残存的理智和莫名的怯意,让他本能地想避开主卧,转向一旁的客卧。
就在陆胜即将踏上通往客卧的走廊时,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主卧的方向——那扇虚掩的门扉下,透出一线温暖的灯光。
她还没睡?
他下意识改变了方向,朝着那片光亮走去。
副官站在楼梯下面,怀里抱着陆胜的军大衣,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神色。到楼梯口,副官便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往上——二楼是师长与夫人的私人领域。他看着师长微醺的背影,心里暗暗叫苦,若是这副模样被夫人瞧见,明日师长酒醒,自己少不了要挨一顿排头。
陆胜站在二楼,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副官可以离开了。
他轻轻推开主卧的门。
室内只亮着一盏床头灯,光线被茜素红的纱罩滤得朦胧而温馨。空气中浮动着熟悉的、属于何静舒身上的清雅淡香,与他带来的酒气和夜寒格格不入。
陆胜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窗边那张贵妃榻上。
何静舒背对着门口,侧身蜷在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绒毯,乌黑的长发如云般铺散在软枕上,呼吸均匀绵长,显然是睡着了。
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在暖光下勾勒出柔和的曲线,陆胜心头那点因酒精而膨胀的烦躁和委屈,被一股更汹涌的心疼覆盖。
她是在等他。等他等到这样晚,等到在榻上睡着。
他心里一直都渴望能与她夫妻和顺,举案齐眉,所以拼了命地想朝她靠近,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掏出来捧到她面前。可在他感知到的领域里,静舒似乎永远都是那副清冷淡然的模样,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倾其所有地给予,她都仿佛始终站在原地,与他隔着一层难以逾越的薄纱。
他也会累。
那种无论怎么奔跑,都无法真正触及她内心的无力感,日夜啃噬着他。加之他内心深处,始终无法释怀那个远在英伦、却无处不在的影子,那份被另一个男人时刻惦记着妻子的隐忧,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里。
陆胜对何静舒并非没有不满,但这不满之下,藏着的,实则是一个男人渴望被自己的妻子需要、被安抚、被给予安全感的,最笨拙也最真实的诉求。
或许是感知到有人靠近,或许是本就睡得不安稳,在陆胜靠近榻边时,何静舒长睫毛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朦胧的水汽,待看清站在榻前、一身寒气的陆胜时,她怔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坐起身,目光瞥向墙角的座钟,时针指向三时,她秀气的眉尖蹙了一下。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怎么这么晚?一身酒气·····” 她说着,强压下心中因那浓烈酒味而泛起的轻微不适感,站起身,语气带着关切,“要不要让厨房热点醒酒汤,或是用些宵夜?是不是·····最近司令部的事情太多了?”
她的话语一如既往的得体、周到,带着妻子应有的关怀。灯光下,她未施粉黛的脸庞清丽绝伦,因刚睡醒而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里带着对他的担忧。
看着她这般模样,听着她温柔的询问,陆胜只觉得心头那股因她而起的郁气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满的、要溢出来的柔软。
什么手表,什么印泥,什么云琅青·····在此刻都变得不重要了。他只想靠近她,感受她的存在,确认她是真实地、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没事·····”陆胜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丝依赖,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就想将何静舒拥入怀中,低头便要去寻那抹思念已久的柔唇。
然而,当他靠近时,身上那混合着夜半寒气、烟草以及各种酒液混杂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对于何静舒来说,尤其是在怀孕初期,简直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冲击。胃里一阵翻涌,她下意识地、本能地抬起手,抵住了陆胜靠过来的胸膛,微微偏头避开了那个即将落下的吻。
这个回避的动作,很轻微,甚至算不上推开,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拒绝和不适的表达。
可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陆胜心中那根敏感的神经。
他看着她侧开的、线条优美的脖颈,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尖,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混合着酒意和连日积郁的不悦,猛地窜了上来。
为什么?他是她的丈夫!连一个亲吻都要被这样避开吗?
陆胜心底那点强压下的邪火,加之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堵在一起,让他失去了平时的耐心和克制。
他没有说话,眼神沉了沉,带着一股执拗,再次伸手,不是揽,而是带着点强硬的力道,扶住了何静舒的后颈和肩膀,固定住她试图后退的身体,低头,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非要吻她。
何静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侵略性的动作惊住了。
他身上的酒气实在太过浓烈,还混合着外面带来的寒气,形成一种让她极其不适的气息,加之他动作间的蛮横,全然不似平日留有分寸的模样。
陆胜不再给她任何躲避的机会,手臂收紧,不由分说再次低头,狠狠攫取了她因惊愕而微启的唇。
“唔·····!”
何静舒彻底僵住了。
她从未被如此粗暴地对待过。
那浓烈的酒气几乎让她窒息,唇上传来的是带着侵略和怒意的啃噬,而非温存。屈辱感和生理上的强烈不适,让她瞬间挣扎起来。
可她的力气如何能与一个正值盛年、且处于盛怒中的军人抗衡?
所有的推拒都被他轻易化解,反而激得他更加用力。
情急之下,何静舒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或许是孕初期的敏感与自我保护的本能一同爆发,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再次将他推开!
这一次,她成功了。
陆胜猝不及防,被她推得踉跄着后退了半步,醉意朦胧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何静舒急促喘息着,向来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盈满了惊怒与被冒犯的冰冷。
“师长·····”她的声音冷冽了下来,带着疏离与制止,“你喝多了。”
这一推,以及那声带着官场称谓的“师长”,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刺破了陆胜被酒精和**笼罩的迷障。
他顿住。
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话,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意味不明的轻笑。
“呵·····师长·····”他重复着这两个字,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和一丝痛楚。
他怎么忘了?
结婚以来,她似乎从未唤过他的名字,更未曾有过任何亲昵的称谓。无论是在人前还是私下,她对他,永远都是这泾渭分明、带着上下级意味的“师长”!
她是他的妻啊!不是他麾下需要谨守尊卑的部属!
这个认知,连同近日积压的所有不快——那块刻着别人心意的手表、书房里那方来自英伦的印泥、府中那些若有若无、关于她与云家二少过往的风言风语(即便他知道大多是无稽之谈,此刻却不受控制地翻涌上心头)——瞬间汇聚成一股邪火,在他胸腔里轰然点燃!
陆胜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酒意被这接连的抗拒和那刺耳的“师长”冲散了几分,理智稍稍回笼。他看着眼前受惊又竖起所有尖刺的玉人儿,看着她眼中的疏离与抗拒,一股挫败、愤怒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再次席卷了他。
他没有发火,但那紧抿的唇角、冷却的眼神,以及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山雨欲来的低气压,都清楚表明,他的不悦,已经达到了顶点。
各种邪火堵在一起,却找不到爆发的出口。
卧室内一时间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声对峙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
温暖的灯光依旧,却照不亮两人之间那道裂开的鸿沟。
卧室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怯生生的询问,隔着门板,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师长·····夫人?是·····是有什么吩咐吗?”
这不合时宜的打扰,如同一点火星溅入了滚油。
陆胜胸口的怒火正无处宣泄,闻声转头看向门口,所有的烦躁、挫败与暴怒瞬间找到了出口,他朝着门口方向,发出一声怒吼:“滚出去!!”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苏轼《蝶恋花》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看到我”
[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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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六十四章: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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