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山的春祈节,正进行到最酣畅处。古老的祠堂前,香火鼎盛,青烟袅袅。
空气中,香火气、新蒸米糕的气息、还有山野间草木与繁花蓬勃的生机交融在一起,织成一张名为“希望”的网,暂时盖住了对烽烟的恐惧。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短暂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匪患残部,并未因前几次的败退而彻底死心。他们太懂得利用人心的弱点,也太清楚这支装备精良的北洋军的顾忌——他们不敢,也不能在百姓聚集的节庆场合,展开大规模的火力交锋。
“报告师座!”
一名传令兵疾步而来,声音带着急促,“西侧山口警戒哨传来消息,发现小股匪徒活动迹象,他们利用山林掩护,正在向我方前沿阵地逼近!意图不明,但来者不善!”
同时,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类似的讯息。
陆胜的眼神瞬间警醒,他快步走入临时充作指挥室的厅堂,祁山地域图铺在桌上。
“他们这是看准了我们在过节,百姓聚集,投鼠忌器。” 李参谋长指着地图上几处被标注的地点,语气凝重,“想逼我们要么放任他们骚扰,挫伤我军士气,扰乱民心。要么被迫在不利地形、且顾忌伤及无辜的情况下与他们接战。”
厅内几位军官的脸色都沉了下来,这确实是两难的境地。
陆胜的目光在地图上那几个关键节点迅速扫过,脑中飞速权衡着。
静舒还在上海的家中等待他平安归去。他承诺过要速战速决,他不能在此地无休止地拖延下去。
更重要的是,他绝不能允许这群匪类打散刚刚凝聚起来的民心!
他倏然抬头,“传令!” 声音不高,打破了指挥室内的凝滞,“各前沿阵地,严守现有防线,没有我的命令,不动一兵一卒,更不许将火炮对准镇子方向!首要任务,是确保百姓无恙,节庆照常!”
“命令一团一营,以班排为单位,沿西侧、北侧山林秘密潜出,占据制高点,以火力压制、驱赶匪徒,绝不允许他们靠近镇子五里之内!记住,是驱赶和压制,非必要不进行短兵相接的缠斗!”
“命令侦察连剩余人员,全部散出去,盯死他们的动向,我要知道他们每一个头目的位置!”
“师部直属警卫排,随我行动。”
“师座!” 李参谋长闻言一惊,“您要亲自去?这太危险了!前线流弹无眼……”
陆胜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正因为危险,我才必须去。”
“我来祁山,不是为了躲在后面看士兵们流血。这群匪类,几次三番从我们指缝里溜走。这一次,他们既然敢在百姓欢庆之时来犯,就是算准了我们不敢放手打。”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们错了。我陆胜打仗,从不按常理出牌。他们以为挟持了民心就能让我束手束脚?我偏要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我要亲自去,也不是为了逞匹夫之勇,是要让前线的士兵看到,他们的师长与他们同在!是要用最小的代价,一举敲掉这群祸害的脊梁骨!彻底断了他们再犯祁山的念想!”
他没有再给众人劝阻的机会,抓起桌上的配枪,检查了一下弹夹,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陆胜的军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背影挺拔如松,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翻身上马,警卫排的士兵们紧随其后,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的祁山镇,锣鼓依旧喧天,笑语依旧朗朗。
陆胜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那片如烟似霞的粉色花海深处。
————
战斗是艰苦而危险的。
残匪熟悉地形,悍不畏死,利用每一个山洞、每一处密林负隅顽抗。冷枪、陷阱、甚至自杀式的反扑,时有发生。
一次亲自带队清剿一处山涧匪巢时,陆胜为掩护一名被火力压制的年轻士兵,左肩骤然一痛,鲜血瞬间染红了军装的肩部。
子弹穿透皮肉,带来火辣辣的灼痛。
“师座!”身旁的副官与士兵们惊呼着要冲上来。
陆胜只是闷哼一声,眉头紧锁,右手依旧稳稳持枪,点射掉一个试图趁机冲上来的匪徒,声音因痛楚而有些沙哑:“慌什么!小伤!继续攻击,一个都不准放跑!”
他随手扯下颈间的毛巾,草草塞进伤口压迫止血,便再次投入指挥。
主帅如此,第七师的士气更是高昂如虹。
几天几夜的缠斗与清剿,效果显著。残匪被一次次击溃,伤亡惨重,最终在一个黎明拂晓,天色将亮未亮之时,陆胜不顾伤体,亲自率领麾下的部队,发起了最后一波猛攻。
攻势如潮,锐不可当。
枪炮声震耳欲聋,最终,在第七师将士们的奋勇冲杀下,负隅顽抗的敌军被彻底歼灭!
捷报传来,祁山境内残敌肃清!
胜利的喜悦,如同春风,吹遍了祁山的每一个角落。
虽然春祈节正式仪式已过,但那份劫后余生的狂喜,化作了更真挚更奔涌的感激。
当陆胜骑着高头大马,率领得胜之师凯旋入城时,看到的是一片万人空巷的盛景。百姓们涌上街头,夹道欢呼,他们将早已准备好的象征吉祥与感激的鲜花花瓣,以及寓意着长治久安的彩色丝绸线带,纷纷扬扬地洒向陆胜和他身后的士兵们。
“陆师长!”
“第七师万岁!”
花瓣如雨,丝线如虹,落在士兵们沾着尘土与汗渍的军装上,落在他们年轻坚毅的脸庞上。
陆胜左肩的伤口虽经处理,却依旧隐隐作痛,致使他的身姿不如平日那般挺直如松,微微的欠身反而透出一种疲惫与沉重。
他年轻的面庞轮廓分明,此刻沾染了风霜与征尘,更添了几分属于军人的硬朗魅力。沿途不乏有大胆的姑娘将带着馨香的花束掷向他的马前,目光中充满了仰慕与感激。
陆胜,这位来自上海的年轻师长,在祁山百姓心中,已然是力挽狂澜、带来希望的英雄。
此刻,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与百姓的爱戴,陆胜心中是激荡的,是快意的。
不仅仅是因为又一次证明了第七师的战斗力,更是因为他守护住了这片土地上人们重新点燃的希望之火。他再一次证明了自己,无论是在上海的权谋场,还是在这祁山的战场上。
虽然战役打赢了,但陆胜暂时还不能离开。他需要等待北洋军总部派来的接防部队抵达,将祁山的防务一一交接清楚,才能放心班师回沪。
就在这胜利的欢庆气氛弥漫全城,所有人都稍稍放松了警惕之际,谁也没料到,匪患虽大部剿灭,但其狠戾与顽固却超出想象。即便是被打到只剩下寥寥数人、穷途末路之际,他们依旧存着鱼死网破的疯狂意志。
他们趁着陆胜和大部分军队都在城内接受百姓欢呼庆祝、防备相对松懈时,集结了仅存的几个枪法精准的同伴,对着城楼哨位和游行队伍边缘,发动了猝不及防的袭击!
“砰!砰!”
几声突兀的枪响,瞬间撕裂了欢庆的氛围!
他们枪法精准,怀着恨意,冷枪射击,竟真让他们得了手,几名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士兵猝不及防,倒在了血泊之中。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惊恐的尖叫取代了欢呼,刚刚凝聚起来的祥和氛围眼看就要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粉碎。
“有土匪!”
“保护百姓!”
士兵们迅速反应,一边高声示警,一边试图寻找掩体,组织反击。
一名士兵疾奔而来,脸上带着愤怒与急切:“报告师座!东街口发现几名漏网的土匪残兵,借着人群掩护放冷枪,伤了我们几个弟兄!”
竟还有不怕死的!
陆胜眉头锁紧,眼中寒光一闪。
他深知,此刻城内绝不能乱。匪徒所求,无非就是制造混乱,若大军出动,城内空虚,百姓恐慌,后果不堪设想。安抚民心,稳住大局,比追杀那几个亡命之徒更重要。
他猛地一拉马缰,战马发出一声嘶鸣。
“众将士听令!” 他的声音压过现场的嘈杂,“安抚百姓,维持秩序,不得有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不得出城追击!亲兵队,随我来!”
说罢,他不再犹豫,一夹马腹,率先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逆着惊慌的人流,疾驰而去。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溅起零星的水花和飘落的花瓣。
阳光在他染血的肩头闪跃,那坚定的背影,在漫天飘落的彩带与花瓣中,决绝,令人心安。
————
上海·陆公馆
午后阳光透过花厅玻璃窗,洒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厅内,几盆兰草幽然吐翠,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茶香、新烤点心微甜的暖意,以及几位女士身上品质上乘的香水气息。
何静舒斜倚在一张铺着软缎垫子的美人榻上,身下垫着柔软的靠枕,她眉眼沉静,有一种即将为人母的温婉光华。
今日来的几位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官太太、富商夫人,平日里最是热衷这样的赏花雅集、麻将牌局。
更何况师长夫人临近产期,她们自然更要来走动走动,维系人情,示好关切。
一位是上海滩某银行的董事长夫人,李太太,约莫四十上下,穿着时兴的葡萄紫暗纹软缎旗袍,笑容得体,言语间透着圆滑。
另一位是海关税务司官员的夫人,张太太,年纪稍轻些,一身浅杏色洋装裙,烫着时髦的卷发,说话带着点模仿来的洋派腔调,喜欢谈论西洋的新鲜事物。
还有一位,是驻沪某部王团长的太太,陈太太,性子爽利,穿着也更偏利落些的宝蓝色改良旗袍,手上戴着一只水头尚可的玉镯,是典型的军官家眷做派。
最后那位,是刘太太,她丈夫是师部的一位参谋。她年纪轻,约莫二十七八,穿着一身簇新的樱草黄旗袍,脸上带着些初入上层社交圈的局促与想要表现的热切,不如前几位沉得住气。
何静舒心知肚明,却也体谅这份人际往来的必要,加之她孕期调养得宜,腹中孩子并未给她带来太多不适,便也耐着性子应酬着。
几位太太衣着光鲜,珠光宝气,谈话是轻松而愉快的,围绕着时下流行的衣料、首饰,以及一些无关痛痒的市井趣闻。
花厅中央的矮几上,摆放着英式三层点心架,上层是小巧的马卡龙和水果塔,中层是司康饼配着草莓酱,下层则是几样中式细点,如荷花酥、豌豆黄。周妈亲自带着春桃等丫鬟在一旁伺候。
李太太用小银叉取了一小块豌豆黄,笑道:“陆夫人这府上的点心师傅手艺是越发的好了,这豌豆黄入口即化,清甜不腻,比外面老字号的还要地道。”
何静舒唇角弯起一抹清淡的笑意,声音温和:“李太太过奖了,不过是家常手艺,难得您不嫌弃。” 她目光扫过众人,“诸位夫人若是喜欢,待会儿让厨房包一些,带回去给家里孩子们尝尝。”
张太太接话,带着赞叹:“哎哟,那可真是多谢夫人了!”
陈太太放下手中的杏仁酥,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声音带着几分炫耀式的热络:“要我说啊,这女人家,到了什么年纪,都得有几件撑场面的好行头!前些日子我家那口子托人从外头带了块料子,说是顶级的丝绸,我瞧着颜色正,就赶紧拿去做了身旗袍。瞧瞧,这手感,这光泽,到底是尖货!”她说着,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衣袖,面露得色。
她身旁坐着的是张太太,闻言笑着接话:“陈太太说的是。这好的丝绸啊,就是不一样,穿在身上又舒服又显气派。不过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能得着这样的好东西,也是不容易了。”
“张太这话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要说这丝绸,还得是祁山那边出的最是地道!我这身新做的旗袍啊,”陈太太终于不再卖关子,得意地抚了抚自己身上那宝蓝色的衣料,“正是正宗的祁山绸!您瞧瞧这纹理,这垂感!正所谓‘千丝织就繁华地,一曲菱歌万金轻’,老祖宗传下来的话,那是一点不假!祁山出来的东西,就是跟别处不一样!”
李太太:“祁山?早些年我娘家陪嫁里有一条祁山出的真丝披肩,那手感,那光泽,这么多年了,再没遇到过比它更软滑的!现在市面上那些,终究是差了些火候。”
她这话本是随口感慨,却引起了刘太太的共鸣。刘太太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插话、并且能展示自己“见识”的机会,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声音带着几分急于表现的雀跃:“李太太说得再对没有了!祁山的丝绸那是这个!”她悄悄竖了下大拇指,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光彩,“不瞒各位夫人,我身上这件,”她指了指自己那身樱草黄的旗袍,“就是特意托人从祁山带回来的料子,请老师傅裁的。您们摸摸看,这质地,这织工,是不是顶顶好的?虽说那边近来不太平,路上周转费了些周折,可这好东西,值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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