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祁山的路途,倒比预想中平顺。
第七师兵强马壮,装备精良,沿途虽有几小股乱匪试图拦路,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车轮滚滚,马蹄踏踏,春风吹拂着道路两旁新绿的田野,倒有几分踏青的闲适。
赶到祁山腹地时,正值午后。阳光透过薄云,洒在这片以丝绸闻名的富庶土地上,远山如黛,近水含烟,田间已有农人忙碌的身影,若非空气中还残留着硝烟与紧张的气息,几乎让人忘却了此行的目的。
陆胜很快与先前奉命在此警戒、与乱匪有过接触的兄弟部队碰了面。
双方将领在临时搭建的军用帐篷里围拢在一起,几张行军桌拼在一起,上面铺开了大幅的祁山地域图。
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兄弟部队的指挥官指着地图上几处被红笔圈出的区域,语气凝重:“陆师长,这帮人很狡猾,不跟我们硬碰硬。他们熟悉地形,依托这几个镇子和周边的复杂水道跟我们周旋,打一下就跑,专门骚扰通往外面的商道。我们人手不足,只能暂时僵持。”
陆胜默默听着,目光在地图上扫过,军帽下的眉眼沉静,并未因对方的描述而显露出急躁。
“他们不是正规军,缺乏重武器,但占据地利,民心·····至少部分被裹挟的百姓是观望的。”陆胜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强攻伤亡大,且容易毁掉镇子,波及无辜,断了以后的商路根基。我们的目的,是打通商路,恢复秩序,不是毁掉这里。”
“传令下去,各团以连排为单位,梯次展开,控制所有进出祁山的主要通道和水路码头。先形成合围之势,切断他们与外界的联系和补给来源。同时,派出侦察连,化装成商贩或本地人,摸清他们具体的兵力部署、哨卡位置、头目活动规律。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贸然发起总攻。”
命令清晰,思路明确。
陆胜要在动手之前,先织一张大网,将这伙乱匪牢牢困住,再寻机一举歼灭,力求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保住祁山这片富庶之地的元气。
命令下达,整个第七师士兵们纪律严明,行动迅捷,很快便在祁山外围构建起了一道坚固的封锁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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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胜将自己的师部,设在了祁山镇中一处暂时空置的富贵人家的宅院里。
据当地人说,这户人家在乱象初现时,便已举家迁往他处避难了。宅子很大,几进几出,虽然值钱的细软家具大多已被搬走,显得有些空荡,但庭园中的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以及那些历经岁月打磨依旧精致的雕梁画栋,无不诉说着主人昔日的风光与品味,也无声彰显着祁山这块土地的富庶与人杰地灵。
院中几株高大的古树正吐露新芽,角落里的晚樱开得如火如荼,粉白的花瓣随风悄然飘落,洒在青石板上,为这紧张的军事驻地平添了几分难得的静谧与雅致。
陆胜站在抄手游廊下,看着这精致的庭院,心中忽然动了一下。
等此间事了,祁山恢复太平,这里的丝绸古道、清幽山水,定会是另一番引人入胜的景象。他甚至想着,将来若有闲暇,定要带静舒和那时应该已经出生的孩子,来这里住上一段日子。让她看看这不同于沽州水乡、也不同于上海洋场的祁山风物,让孩子在这样灵秀的山水间奔跑嬉戏。
这两日,第七师与流寇的小规模接触和试探□□锋时有发生,但强度不算大,谈不上艰辛。或许,对方也未曾料到第七师的动作如此之快,部署如此严密,火力如此凶猛,他们先前对付地方保安团的那套游击法子,在正规军面前,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只能不断躲避,试图寻找这支强大军队的薄弱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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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伙盘踞祁山的‘乱匪’,也绝非乌合之众。
他们能在此地搅动风云,令商路阻塞,税源受损,足见其头目颇有头脑与手段。他们不仅熟悉祁山错综复杂的水道与山林地势,更麻烦的是,情报显示,其背后还有美国人的影子在若隐若现,提供着资金乃至不合规矩的“顾问”支持,这无疑给清剿任务增添了额外的阻力与变数。
然而陆胜闻此,眉峰都未动一下。
打仗,靠的就是血勇与胆魄,是狭路相逢的拼死决心。若是前怕狼后怕虎,顾忌这个顾忌那个,那还当什么军人,带什么兵?他陆胜能走到今天,靠的从来不是畏首畏尾。
-祁山前线,临时师部-
陆胜一身戎装,站在临时征用的宅院廊下。
“报告师座!二团三营在青石涧与匪股遭遇,对方利用地形顽抗,攻势受阻!”
“师座!东侧水道发现可疑船只,疑似对方补给线,但水道狭窄,我方炮艇无法展开!”
坏消息接踵而至。
第七师虽兵强马壮,毕竟是客军,对这片土地的熟悉程度远不如在此地盘踞多时的地头蛇。乱匪们化整为零,依托茂密山林与纵横水道,神出鬼没,打了就跑,绝不恋战,企图用这种无赖的战术拖垮第七师。
陆胜微微眯起眼,声音沉稳。
“命令一团,分出两个连,从侧翼包抄青石涧,不必强攻,以火力压制,把他们往预设的伏击圈里赶!”
“通知水警分队,放弃大船,改用小舢板,配备轻机枪和掷弹筒,给我盯死那条水道!发现目标,不必请示,立刻打掉!”
“侦察连加大渗透力度,我要在明天天亮前,拿到他们几个主要头目藏身地的准确情报!”
他的命令清晰、果断,带着强硬的决断力。没有华丽的语言,只有最实用的战术布置。
陆胜深知,在陌生的地域作战,情报与机动远比蛮力更重要。
战斗不可避免激烈起来。
第七师的将士们初来乍到,难免吃了些地形的亏,但在陆胜精准的调度与身先士卒的激励下,很快便稳住了阵脚,打出了北洋精锐的威风与血性。
伤亡在所难免,但第七师整体伤亡被控制在了可接受的范围内。陆胜对此心中有数,他珍惜每一个士兵的生命,绝不用部下的鲜血去堆砌无谓的战功。
战事间歇,硝烟暂散。
陆胜亲自巡视前沿阵地。
他在一个年轻的士兵面前停下,士兵胳膊上缠着渗血的绷带。陆胜伸出手,替他正了正有些歪斜的军帽,动作自然而有力。
“怕不怕?”他问,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到。
年轻士兵挺直胸膛,“报告师座!不怕!”
陆胜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拍了拍士兵的肩膀,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年轻的脸庞。
“好!都是我第七师的好儿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兄弟们!我们身后,是祁山数以万计的百姓,是通往江南的丝绸商路,是国家的税赋根基!这群匪类,勾结外邦,祸乱地方,断我财源,欺我同胞!我们能答应吗?!”
“不答应!!”回应震耳欲聋。
“对!我们不答应!这一仗,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漂亮!要把这群祸害彻底赶出祁山!让所有人都看看,敢犯我疆土、扰我民生者,纵有千般诡计,万般靠山,我北洋第七师,必以雷霆之势,摧枯拉朽!胜利,属于我们!!”
“胜利!胜利!胜利!!”
士气被点燃,高昂的战意如同实质,冲散了战场上的血腥与疲惫。
————
祁山地域宽广,山峦层叠,水道纵横。正因其幅员辽阔,地形复杂,先前那伙匪患虽闹得汹汹,却也未能真正啃下这块硬骨头的全境,只盘踞在几处险要的、便于他们活动的地界嚣张。
第七师的到来,让提心吊胆了许久的祁山百姓,终于望见了一丝穿透乌云的天光,心中重新燃起了安稳度日的希望。
连日来,紧绷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
或许是慑于第七师的兵威,匪患的骚扰明显减少了,人们终于能喘上一口匀净气。
这份难得的、短暂的安宁,显得尤为珍贵。
恰逢春日,山野间的花儿开得极为烂漫。粉白的桃花、杏花,如云似霞。暖风拂过,卷起阵阵柔软的花瓣雨,整个祁山,从山麓到水畔,当真宛如落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流动的粉色烟霞里,美得让人暂时忘却了不远处的硝烟。
就在这片动人的春色里,一个几乎要被搁置的念头,在百姓心中重新活络起来——那便是祁山自古流传下来的“春祈节”。
这祭典重新举办,一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不能丢,春祈节承载着祈愿风调雨顺、缅怀先人的厚重意义,二是以此向上天虔诚祷告,祈求战火早熄,天下重归太平,让祁山这片土地恢复往日的宁静与富庶。
三是为了给还心存余悸、躲在家里不敢轻易出门的老百姓看一个态度,一个信念:就算炮火打到了门口,该过的日子还得过,该有的盼头不能断!不要害怕!生活总要继续,只要人心不散,希望不灭,就没有什么困难是过不去的。
这节,就是要过得有生气,过得响亮!
于是,尽管不比往年太平岁月时那般准备充裕、场面盛大,各家各户还是自发地张罗起来了。女人们翻出收在箱底、颜色鲜亮的衣裳,拿出糯米、红枣蒸制寓意吉祥的糕点,男人们则合力清扫出村口最大的晒谷场,搬出尘封已久的锣鼓家什,孩子们更是兴奋,在飘落着花瓣的院子里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如同敲响的银铃,为这特殊的节日注入了生机。
祭典当日,天色澄澈如洗。
祠堂门口,几位须发皆白的族老穿着干净的长衫,神情肃穆,带领着众人焚香祷告,袅袅青烟带着众人的祈愿,缓缓升腾,融入漫天飞舞的花瓣与春光之中。
那悠长而苍凉的祷告声,在寂静的空气里传得很远,仿佛在与祖先对话,也向这片饱经忧患的土地许诺着一个关于安宁的未来。
仪式过后,气氛便活络了许多。
小贩们摆出了简单的摊子,卖些自家做的零嘴、孩童玩的泥人风车。孩子们拿着小玩意儿,在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无忧无虑的欢叫。
空气中弥漫着香火、糕点甜香和花草混合的气息。
第七师的士兵们奉命在四周关键位置警戒布防。他们持枪而立,身姿挺拔,与这节日的氛围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然而,当他们看到百姓脸上的笑容,听到那充满生机的锣鼓与童谣时,许多年轻士兵的嘴角也柔和下来,眼神里多了几分触动。
他们守护的,不正是这样的炊烟、这样的笑容、这样在战火中依然顽强延续的日常吗?
陆胜站在师部宅院的高处,远远望着那片被粉色花海与袅袅人烟笼罩的镇中心。
风送来隐约的锣鼓声与笑语,他眉宇间也染上了一层复杂的暖意。
他看到了‘希望’,不是在捷报里,而是在这劫后余生、重新点燃的灶火里,在百姓们守护的节日里,在那一片灼灼盛放、无视烽烟的烂漫春花里。
这个春日,祁山的土地依旧温暖,花开得肆意。炮火曾逼近它的门槛,却未能真正扼杀这片土地上人们心头对生活的热爱与对太平的渴望。
是的,不论在何时,都要充满对生活的希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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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六十八章: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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