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英国正是白天。
尤水不知是什么时候安排的行程,使他头一次产生了“不愧是尤水”的感叹。
他对她的安排是一种全然不知情的状态,一路上只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她身后,她不主动说,他也不主动问,两人全程并没什么交流。
“累吗?”刚下飞机,尤水把手里的一瓶矿泉水递给他,淡淡地问道。
“还好。”他接过,回应。
拧开,然后自然而然地又递给了她。
她愣了一下,淡笑:“我不喝,给你的。”
他抿了抿唇,收回了手臂。
她看他脸色苍白,神情有些疲惫。
“找个吃饭的地方,我饿了。”她说。
两人找了离机场最近的一个快餐店,然后随便吃了一些东西。
飞机餐实在难以下咽,他在飞机上十几个小时,几乎什么都没吃……她却惦记着他的身体状况,于是要先找个地方补充一下能量。
从快餐店出来,尤水开口道:“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需要休息一下吗?”
一连三个问题,问得尤浅有些懵。
“……我还可以,没有不舒服,不需要休息。”他语气淡然,一一对应。
尤水笑了一下:“真的吗?”
“……真的。”他说着垂下了睫毛。
尤水却看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无力。
没再出声,她掏出手机捣鼓了半天,最后把手机装进了口袋里,抬脚继续朝南走去,他反应过来,赶紧跟了上去。
走了两公里,尤水停下。
眼前是一幢装修别致的小公寓。
尤水和一个看上去60多岁的老妇人交谈了几句,然后便拉着他上了二楼。
拐过楼梯口,她推开一扇房间门。
屋子朝阳,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一张偌大的床,一张木头材质的书桌,还有一个很高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书。
面向书桌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油墨风景画。
整个房间宽敞而明亮,色调温和自然。
尤浅有些惊讶。
尤水却绕到他身后,把他肩膀上的双肩包取了下来,顺手放在了储物柜里。
“……”
“歇一下吧。”她看他表情有些疑惑,解释道。
他抿唇,微微蹙了一下眉。
“这里是浴室。”她指着自己身后的一个小房间说道。
“……小姐,我其实不是很累。”他说。
尤水并没有戳穿他,只是看着他不语。
“……”
坚持了一下,他脱掉了外套,然后越过她,径直去了浴室。
水流冲刷的声音很大,尤水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出神。
过了一会儿,浴室安静了下来。
她站起身,敲了敲门:“不要穿外裤了,裹着会很不舒服。”
开门声。
他头发湿漉漉的,脸上也全是水珠。
尤水抿唇,向后撤了一步。
他一只手里拿着毛巾,一只手里拿着外裤。
动作有说不出来的滑稽奇怪,她忍不住笑弯了眼。
尤浅愣了愣,被她难得温柔的笑容击中了心房,快速地移开了视线。
她见他站在原地不动,便从他手里拿过了毛巾和裤子,他反应过来后,又愣神。
她把裤子叠好,然后和他的外套放在一起,又重新转过身:“坐下,我帮你擦擦头发。”
尤浅便顺从地坐到床边上,低下了头。
一如之前,她动作轻柔,他乖巧温顺。
而后,她又用毛巾擦拭了一下他脸上的水珠。
顿了一下,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储物柜里拿出吹风机。
“……小姐,我自己来吧。”他说着就要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别动。”她微微蹙眉,移开自己的手,然后对着他的头发吹了起来。
末了,头发已经彻底干了,每一根发丝都很服贴。
“睡吧。”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发丝,语气淡然道。
动作很轻,夹杂着一丝……宠溺。
他僵了一下,然后侧着身子,缓缓躺了下去,像个机器人。
想了一下,又翻了个身,背朝着她。
没一会儿,便沉沉地睡去了。
尤水坐在床的另一边,在看书。
原版的《傲慢与偏见》。
外面的天突然阴了起来。英国的气候比较湿润,她看了一眼窗外,约莫着可能会下雨。
尤浅睡得很沉,他蜷着身子,两只胳膊交叠放在下巴跟前,呼吸很轻,她又侧头看了看他,略有所思。
时间过得很快,天一点一点地变暗,外面果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阵阵响声。
尤水合上书,站起了身。
床上的人便醒了。
“……”
他好像是被惊醒的,又像是被雨声吵醒的,眉头紧皱,眼底有一丝惊恐。
“醒了?你睡了好久。”尤水把书放到书架上,然后活动了一下脖子,一边抻着胳膊一边开口说。
尤浅有些无措地垂下头,不语。
“还困吗?天还没黑,你可以再睡一会儿。”她看着,淡然地开口。
“……不了小姐,我睡醒了。”他声音有些沙哑。
尤水抿了抿唇,她猜他可能是缺水了。
转过身,从储物柜里拿出一瓶水,然后递给了他。
他下意识地接了过去,却没再动。
“喝点水吧。”她说。
他便拧开,喝了两口。
她的关心令他感到不安和恐惧,他感觉自己像悬在空气中,脚下没有可以踩靠的根基,天空上方的空气又稀薄,令他难以呼吸……
她的每一次温柔背后,都暗藏着巨大的、足以杀死他的残酷动机。
无声。
尤水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出神。
雨越下越大,玻璃被冲刷得看不清楚外面的马路……
尤浅静静地坐在床边上,两条长腿耷拉在地上,赤着双脚,地板很冰,他却像没知觉一样。
过了一会儿,尤水转过了身。
他便像有心电感应一样,快速地站起了身。
“……”
她把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忍不住微微蹙眉:“地上不凉吗?”
尤浅愣了一下。
“回小姐……”
他语塞。
确实有些凉,但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话说了一半,又觉得不妥,卡在喉咙里,惆怅又无奈。
尤水走到他跟前,然后轻声道:“英国的气候是比较温润,但湿冷的空气可是会侵入骨髓的。”
她离他有些近,温热的气息扑洒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话毕,她突然伸出一只手覆在了他的脖颈上。
她的手冰凉,激得他瑟缩了一下肩膀。
她轻笑,眉眼中竟荡起一丝涟漪。
温柔、平和、宠溺、还有一丝说不清楚的……复杂情愫。
他彻底慌了神,呼吸紊乱。
下一秒,他反应极大地拨开她的手,然后向后撤了一大步,后腰磕在了柜子上,他痛得“嘶”出声。
狼狈失措,和平日的清冷疏离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自然看到了他脸部变幻莫测的表情,先是惊讶,反应过来后是片刻的失神和惆怅,最后是冷漠和厌恶……
一波三折,好复杂的心理活动。
她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心里一阵失落。
他本能地排斥她所有的肢体触碰。
顿了一下,她开口道:“我手上有刺?”
他不语。
“雨停了,出去吃点东西吧。”她并不在意他是否回答,说罢越过他,打开门先出去了。
尤浅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许久,他才终于泄气,缓缓地坐在了床边。
他很紧张,手心里全是冷汗,腰部的撞击也令他疼痛难忍……
终于收拾好自己,他把包从储物柜里拿出来,然后下了楼。
尤水正和那个60多岁的老妇人交谈着。
她时而微笑,时而淡淡地摇头,表情温和,语气也很轻柔。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几乎要僵在原地忘了行走——他已经很久,忘了到底有多久——没见过她那么平和温柔的笑容了,上一次,已经模糊得恍如上个世纪发生的事情。
见他从楼梯口下来,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对话,然后一齐看向他。
他抿了抿唇,垂下头,尽量避开投到他身上的视线。
“包放下吧,一会儿还会回来。”她开口。
尤浅愣了一下,把包放到了沙发上。
尤水和那个老妇人简单道别,然后拿了柜子上的两把伞,转身朝门外去了。
尤浅犹豫了一下赶紧跟了上去。
雨还没完全停,有细微的雨点继续下着,打在两人身上。
尤水递给他一把伞,然后又继续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得很慢。
走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在一家高档的餐厅前停了下来。
天气虽然不好,但对于英国本地人而言,这种雨天是再正常不过的,餐厅里人不算少,他们挑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然后要了一些吃的东西。
服务员把精致的食物摆上桌,连同食物一起,还有一瓶已经开启的白葡萄酒,冒着白气。
尤浅下意识地警觉。
“……”张了张嘴,却实在不知道怎么制止。
尤水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你有阴影了?”她语气很轻,一边说一边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动作优雅而充满魅惑。
他眼皮跳了一下。
被看穿了心思,他突然觉得烦躁。
并不回答。
“你是木头人还是机器人?我跟你说话,你现在倒是爱答不理的。”她看着他,不紧不慢道。
“……呃。”他理亏,更无话可说。
尤水不在意地移开视线,然后拿起刀叉开始对付盘里的牛排。她才懒得跟他计较。
饭席过半,尤浅终于在她端起酒杯的一瞬间开口了:“小姐,别喝了,在外面不安全。”
尤水撇嘴,放下酒杯,看着他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世界级的名人?我在这里不过是个普通的外国人而已。”
“可是您已经喝了两杯了。”他说。
“谁规定我必须喝几杯的?”
“……”
见他不语,她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杯里还有三分之二的液体,他突然伸手,拿过她面前的酒杯,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末了,又重重地把酒杯放在了桌子上。
尤水皱眉,表情复杂地开口:“酒会刺激伤口发炎,你不知道吗?”语气微凉,夹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生气。
“……回小姐,距离伤口发炎还有一段时间,但如果您喝多了我没办法护您回公寓。”他语气也很不好。
尤水气滞。
他针锋相对时的气场果然非同小可。
无可辩驳。
买了单,两人出了餐厅。
雨已经完全停了,只是地面还有些湿滑。
原路返回,一路上两人都沉默。
回到公寓时天已经全黑了。
尤水神情看上去不太好,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淡然。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楼,临了,尤浅突然停下脚步,看了看身后的老妇人。
“May I help you ”
老妇人看尤浅欲言又止的表情,主动开口道。
“……有蜂蜜吗?或者能量块也可以。”他说。
“Have honey.”
说罢转身,从厨房里拿了一小瓶蜂蜜给他。
“And some hot water”
尤浅愣了一下。
国外很少能喝到热水,这个老妇人竟然主动提出给他一些热水。
“谢谢。”他微笑着点头接过,然后又转身继续朝楼上去了。
房间门虚掩着,他进去,却不见尤水。
浴室里有水流冲刷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然后拿出杯子,把蜂蜜和热水搅拌在了一起。
她说的对,他就是有阴影了。
酒吧那晚发生的事情,在他的潜意识中埋下了对于所有“酒后激情”的妖魔化形象。
浴室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尤水裹着厚厚的浴巾从里面出来。
肤如凝脂,白皙的面庞透出一丝红润光泽,嫣红的唇瓣紧抿着,眉眼中却含着一丝疏离和淡然。
不同寻常的清冷气质,抑制不住的引人侧目。
他心跳漏了两拍。
她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越过他,径直朝窗户跟前走去,然后背对着他,开始擦头发。
她的头发乌黑柔顺,垂下的发丝自然地贴合在她光滑的脖颈后面。
手里的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发丝,动作慵懒而随意,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气质。
半晌,她淡淡地开口:“Almon给了你一些热水?”
他讶异了两秒钟,反应过来,道:“是,小姐。”
Almon 想必就是那个老妇人的名字。
他想了想,看来尤水和她认识,并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事情。
“……小姐,要不先喝吧,待会儿凉了……”他犹豫着开口道,小心翼翼,却又语气坚持。
尤水抿唇,淡笑,不置可否。
看他的样子,如果她不喝,反而会令他更紧张忐忑了……
也难怪,谁叫她之前借着酒意那样对他,他的忐忑不安看上去更像是一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性本能。
她转过身,面容清冷。
两人对视了一眼,尤浅快速地移开了视线,他微微侧头,留了个后脑勺给她。
“我不喜欢喝蜂蜜水。”她说。
的确。
甜腻的液体总感觉黏在嗓子眼儿上,令她难以忍受。
尤浅微微皱眉,却没回头看她。
无声。
过了很久,桌上的水已经彻底凉透了。
她走过去,端起水杯,然后喝了一口,又重新放在了桌子上,看他。
他愣了半天,然后站起身,把那杯凉透了的蜂蜜水倒进了水池中。
“抱歉……我不是……”
“你知道这个公寓的主人是谁吗?”她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地问道。声音清冷而淡然。
他看着她,似乎有些莫名。
“是Almon ……”他说。
“那你知道她是谁吗?”她一双眼眸深不见底,盯着他,又淡淡地开口。
他垂首,摇了摇头。
“她是白京生的教母。”语气很轻,一句话却像一颗炸弹一样,炸得尤浅脑袋里“嗡”的一声。
他诧异地抬起头,看她。
她清冷的面容上并无任何多余的表情,淡然平静,仿佛随意地说着别人的事。
他几乎窒息。
表情也变得自责和愧疚。半晌,他艰难地开口:“……小姐……”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思绪混乱,不能连词成句。
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引得她皱了皱眉头。
尤水坐了下来,然后淡淡地开口:“她上周刚知道白京生的事,希望我在英国帮他留个墓碑。”
尤浅的表情看上去自责而不安。
尤水看着他,心里一阵酸楚。
她缓了缓语气,然后道:“坐这儿。”
他并没有僵持,乖乖地坐在她旁边。
她一只手伸进他的发丝里,然后微微用力,他的头便向后仰了仰。
“他死了,我本来很恨你。”她说。
她的手一如既往的有些凉,他抿唇,不语,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痛苦和失望。
“但人都已经死了,我恨你又有什么用?”
他依旧不语。
“事情的经过我都知道,他挑衅你,还刺激了你高傲的自尊心,羞辱你的身份……”
“小姐……”他微微皱眉,气息不稳。
这些都不是他要把白京生置于死地的重要原因……
“我知道。”她打断他。
他气滞。
“你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就起杀心。你城府很深,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他再次沉默不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尤水心目中的形象已经轰然崩塌,变成了一个奸诈阴险的小人,精于算计,城府深不可测,似乎是古代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奸佞权臣,野心勃勃,只为自己谋活……
“你觉得他活该。”她说。
他惊住。
一双眼眸中透出不可思议和不安。
“在你的认知里,杀他是为了我。”
他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尤水看见他微微仰起的脖颈下方,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她埋进他发丝里的那只手便顺势又微微用了一下力,他被口水呛了一下,咳了起来。
“……小姐。”他痛苦地皱起眉头,突然的咳嗽震得他胸前的伤口剧痛。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却没有松手,依旧硬下心,自顾自地说着:“其他的已经不重要了,你只要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死?”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尤水第一次严肃地去问他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却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
直到现在都是思绪混乱,没有一个完美的理由来应对她的质问。
他容不下白京生。
他根本没有顾及到她的存在。
看上去他甚至把自己从这场谋杀中择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指向他,能证明他杀白京生的俞星曜已经死了,死无对证,那些视频,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隐晦而浅显,甚至都体现不出他杀白京生的动机……
尤水就是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让白京生死……
但他很清楚,有些事情,不能告诉她。
闭了闭眼,他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小姐,疼。”他说。
尤水愣住,他突然怯弱下去了,并且明显是在求饶。脸部的肌肉痛苦地拧在一起,额头上方已经布满了汗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到了领口中……
她眼皮跳了一下,松开手,站起了身。
尤浅便痛得从床上滑坐到了地上,然后顺势蜷起了身子。
她打开书桌前的暗格,然后拿出一个药箱。
转过身,蹲下:“伤口迸开了?”语气关切,还有些紧张。
“……”尤浅闭了闭眼,不语。
“我看一下。”她说着轻轻解开了他的衬衫。
下一秒,她的手便悬在空气中,有些无措,有些懊恼。
雪白的纱布上有殷红的血迹渗出。
“……”
他挣扎着坐直身子,然后强忍着痛,开口道:“这里面有止痛药……”他指着药箱里的一个药盒。
尤水顺着他的方向看,果然看到了镇痛的药。但是是抗生素,他方才喝了些酒……
她犹豫着。
“……小姐……”他不解。
尤水微微皱眉,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然后道:“你喝了酒,忘了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又摇头:“没关系,不要紧的……”
尤水将信将疑。
“真的不要紧……”他仿佛用尽全力地在说服她。
“……”
末了,尤水取出两枚药片,连同一杯水一起递了过去。
他抬手,准备接过去,她却闪了一下手臂。
两人对视。
尤水盯着他,然后把药片喂到了他嘴跟前。
“……”
吃过药,尤水又揭开了缠在他胸前的白色绷带。
“……小姐,我自己来就行。”他说着抬起胳膊,用力按住了她的手。眼里一闪而过的警觉。
“……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她皱着眉,语气僵硬。
他愣了一下,抿唇,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底里透露出一丝不信任。
她没再理他,低头打量他的伤口。
裂口很深很宽,其中有细微的血丝从尚未结痂的部位渗出,她皱眉。
“松开。”她抬起头,微微蹙眉。
他便下意识地松开了自己按着她手的手……
她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感小心翼翼地给他上了一些药,然后重新给他缠好了新的绷带。
他表情看上去十分痛苦。
她看着,无声地叹了口气……
站起身,把药箱放回了原位。
无声。
缓了一会儿,她弯腰,两只手穿过他的胳膊下方,微微用力:“地上凉。”声音很轻。
他眨了眨眼,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味令他失神……
突然很想把头靠在她肩膀上,或者干脆直接依偎进她怀中……难过,自责,委屈,还有……孤独和害怕。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回抱她,她难得的一丝温情都会令他沉沦……脑海中突然闪了一下,她充满嘲讽的冷笑,无论他如何哀求都不肯停止的暴戾举止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心里一阵凉意,两只手僵在了半空中,末了,又垂到了地上。
他闭了闭眼,然后顺着她的力气站起了身。
“……谢小姐。”他垂下头,诚恳。
她默然。
“时间不早了,睡吧。”她跳转了话题,淡淡地说。
他便很温顺地走到床边,然后缓缓躺了下去,动作有些吃力,像一个机器人。
尤水抿唇,走过去,帮他盖好了被子。
他闭上眼,不去看她。
她却看到他的睫毛颤抖了两下。
尤水把灯换成了暖色柔光。
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然后坐到床的另一边,翻看了起来。
身边的人像不存在一样,听不到任何动静和声音……
她忍不住侧头去看了一眼,却发现他眉头紧锁,睁着两只眼睛正盯着自己看。
猝不及防地对视了一下,他便慌乱地闭上了眼睛。睫毛颤了两下……
突然有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她的心头,他薄唇紧抿,虽闭着眼,但超于常人的俊逸的容貌仔细端详时,依旧对她有着很深的吸引力……
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被他眉骨附近那道狭长的伤痕引得出神,又联想到之前那个眼科医生说他最坏的结果可能是失明,心里便一阵惆怅和难过……下一秒,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他的脸颊冰凉。
尤浅睁开眼,满脸诧异。
“……”尤水收回了手。
无声。
气氛突然变得怪异。
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她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手臂,又翻了几页书。
“小姐……”他开口,声音有些低沉。
“嗯。”她没看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对不起。”诚恳而有些懊恼的语气。
她最讨厌他的道歉,没有实际效用,每每他说出这三个字,她都会觉得自己面对他倍感无力……
无声。
良久,她开口:“为什么道歉?”
没人应。
尤水抿了抿唇:“我不怪你。”
简单的四个字,却令他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Almon上周在墨尔本。”
尤浅愣了一下。
所以上周尤水去墨尔本,是去见这个公寓的主人……是去善后白京生的事情。
他以为是她根本不想看见自己,才故意躲到墨尔本去的。
“其实两年前我就知道白京生有问题。”她合上书,语气淡然道。
尤浅眨了眨眼,不语。
“他行事张扬,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她停住,仿佛有些无奈和遗憾。
“小姐,他配不上您。”尤浅突然幽幽地开口。
尤水愣住,半晌,她笑了起来。浅浅的微笑,含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尤浅微微皱眉,又不再出声了。
尤水对他的论断并不在意,看来她是真的不在意白京生是什么样的人,她爱那个人,所以接受那人的全部,甚至包括旁人眼里的“虚伪和卑劣”,她也可以接受。
“那你觉得,谁能配得上我?”她扭过头看他,微笑着问。
纯粹的微笑,有些开玩笑的语气。
尤浅不语。
“家族联姻而已。”她语气有些无奈和惆怅。
他怔住。
“所以,他很适合。”她又说。
他的心突然揪得生疼。
纵使她轻描淡写,他也一样听得出言外之意,虽然是家族联姻,但白京生是她亲自选择和决定的人。
而他,尤浅,作为一个声称爱她的人,终究还是亲手葬送了她的幸福……
“我不是没有争取过爱情,只可惜时机不对,方法不对,哪儿哪儿都不对,我又过于执着和霸道,缺乏耐心和细心……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再后来也就断了念想了……”
尤水一番话,满是惆怅。
他却只是安静地听着,并不言语。
看来是尤水先对白京生动情的,他心里暗暗地叹气……
如果当时陪在她身边的人是自己……这个念头曾无数次在他脑海中闪现,每每想到或看到尤水和白京生在一起时的画面,他都忍不住恨命运的不公平……明明他也很爱她,可就像她所言的那样,似乎时机不对,他们也就不会再有可能了……
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哪怕是一丁一点的喜欢,都从来没有过,更何况是爱呢?
当时尚且没有可能,如今,物是人非,他便更不会再抱有任何幻想了……
过去的事情不可能当作没发生一样……
即使尤水可以原谅他的所有行径……
见他不语,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说的很隐晦,以他后知后觉的反应速度,大概不会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而他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已经被她弄得遍体鳞伤,无论身心。说实话,她对他是愧疚的,但这种愧疚如果想让她一下子再转换成喜欢和爱,似乎又有些强人所难……她想温暖他那颗已经濒临冰封的心,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方法,也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对他袒露爱意,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她很确定,自己对他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复杂而难以形容,绝不仅仅是喜欢和爱。
看到他,她更多的是一种难忍的痛苦和悲伤,想要关心他,却又不想让他对自己有过分的幻想……
她还没有从失去未婚夫的冲击中彻底走出来,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找回那些对他已经消失殆尽的爱意。
尽管林园的视频同样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但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根本没办法立刻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展现出她曾有过的一丝爱意,更何况,无论尤浅对林默是真情还是假意,那些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是既定的事实,她没办法立刻释怀……
无论如何,她需要时间。
他们之间,需要时间。
“睡吧。”她看了他一眼,淡然道。
尤浅便转过身,背对着她。
尤水关掉了灯,屋里登时变得黑漆漆一片。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