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一段时间,无颜都没在府中露面。最近念念跟得紧,秦昭楚也没找到机会再探觅云阁,转眼到了邀月宴当天。
已近黄昏,秦昭楚坐在台镜前,任由侍女摆布装扮,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事情:娘亲叫她提防秦府,而现在她所暂住的地方,又修有与秦府院落相同的暗室,尚未求证无颜与陆府之间的关联。甚至于,连他的真实面目,她连一次也未曾见过。
想到这儿,秦昭楚轻轻地叹了口气。
念念见秦昭楚已经冷着脸愣神许久,担心地叫她:“小姐?”
秦昭楚回了神,和善笑着:“嗯?刚才你说什么了?”
念念错估了她的心思,以为她是怕主子另有新欢,连忙宽慰道:“小姐放心,主人早交代过了,今夜他一定守约,与你同去赴宴。”
为了叫秦昭楚开心,侍女们合力,将她打扮得格外明艳动人,与平日风格相差甚远。
秦昭楚哭笑不得,在她的坚持下,重新改了装束,素净了许多。
接近戌时,无颜的马车回府接她,登车后无颜还在调侃她,今晚赴约格外隆重,身上的香氛竟然都是叠加的。秦昭楚只道是耳旁风,不予理会。
公主府灯火璀璨,宾客络绎不绝,满院丹桂香盈。
进入府内,无颜被公主差人带走,剩秦昭楚自己顺着人潮闲逛。
不知不觉,走到宴席主场——候月阁下的休闲台附近。此时,已有许多贵宾在此赏玩。隔湖对岸的高台之上,歌舞乐奏,衣袂飘飘、仙乐空灵,湖中光影摇曳,偌大的公主府化为九玄天境一般,令宾朋沉醉在这缥缈幻夜。
无意间,秦昭楚看见陆晏和与人交谈。
然而,等她看清那人长相,着实被吓了一跳。竟然与夜袭她的人,长得一模一样。心中生疑:若陆府小姐陆云琅所说属实,当日陆府前停棺就应该是这人,为何时至今日,死人竟然又复活了?
陆晏和也看到了她,向这边走来:“我当是谁呢,久未见面,秦小姐别来无恙?”
“多谢陆二公子关心,我一切安好。”
秦昭楚客气地笑了一下,想绕过他,跟上去瞧方才与陆晏和交谈之人。
不承想却被陆晏和给喊住:“这么冷淡,可真叫人心寒。成了安成公主的座上宾,连我这副丰神俊朗之姿,也不入眼了么?”
“要是尊驾再拿我取乐,恕我还有事,不便奉陪。”
秦昭楚的眼神仍在人群中寻找,却再没看见那人身影,只得暂时作罢。
陆晏和轻摇折扇,从容不迫:“你知道的,我一向如此。不过揶揄几句,秦小姐千万别放在心上,我给你赔不是啦。”
“陆公子抬举我了。刚才与你交谈之人是谁?”
秦昭楚将话题转向,以她对陆晏和的了解,问出来应该不难。
陆晏和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啊,乃是刑部侍郎卓方。没想到,你喜欢粗犷的。”
秦昭楚打断了他的肆意发挥:“陆公子说笑了。贵府就你来了吗?”
“是呀,我全权代表了。他们都在忙婚仪之事,生怕再出事端。说到这里,听说你被陆晏卿的蠢妹妹给打伤了,好些了吗?”
提起这茬,陆晏和显得不胜其烦,怨念颇深。
既然已达目的,秦昭楚与眼前的这位陆家人,主动地划开一段距离:“早就好了。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们宴上再见。”
陆晏和虽遭拒绝,并不气馁:“你说有事,是要去哪儿?带我一个。”
秦昭楚平静道:“更衣。怎么?你要跟着去吗?”
“这不合适。对了,之后你准备怎么办?我是说,还会回问心筑吗?”
陆晏和没打算放弃,直接问起秦昭楚之后的打算。
“下一步,还轮不到我想。作为外人,问心筑终归不算归宿。应该不会回去了。”
秦昭楚说这话时,眼神中有转瞬即逝的无奈与落寞。
她的情绪被陆晏和敏锐捕捉,他少有地正经道:“好吧。即便你不是我的嫂嫂,我也认你这个朋友。有需要我的,尽管说,义不容辞。”
“多谢。”
这句话,秦昭楚是由衷之言。整个陆府,算得上真心对她的,只有别人并不看好的纨绔二少陆晏和,从心底,她也不想有一天,会视为敌人般提防着他。
半炷香以后,在女内官的引导下,来宾按位次在休闲台处落座。
永安公主独坐在阁内,本该坐在秦昭楚身边的无颜,此刻也陪伴在公主身后。觉察到秦昭楚的视线,无颜向她点头致意。
秦昭楚望了望无颜,又看了看陆二,他二人同时向她这边瞥了一眼。她自嘲般地在心中轻叹,竟有片刻曾怀疑无颜就是陆二,如今都在她眼前,倒是自己多心了。
宴后,来宾纷纷离场。秦昭楚与无颜被留下,带至内厅。
公主已换常服,端坐珠帘之后。随侍交持金丝银蝶的掌扇,站在她身旁。
秦昭楚、无颜齐声道:“拜见公主殿下。”
公主抬腕示意:“不必多礼,看座。”
等二人坐定,公主续道:“今天府中诸事繁杂,总算咱们有时间说说话了。昭楚妹妹宴席上若不能尽兴,我算是愧对秦伯伯与伯母厚爱了。”
秦昭楚恭敬回应:“臣女惶恐,今夜华宴大开眼界。”
公主缓声道:“你的事,我听说了一些。这些年,难为你了。无颜替你找来个亲历事件之人,一直存在我这里。具体的,让那人当面讲给你听。符云,带上来吧。”
“遵命。”
符云是位身着暗红劲装的女子,声音飒爽、雷厉风行,挥退一干宫仆,转眼就将人带了上来。
唤名王武之人瘸腿独眼,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恭顺地伏地而跪,声称自己目睹了走水当夜情形。
公主开口道:“王武,把你见到的如实说来。”
王武抖若筛糠:“是。”
按他自己所说,嗜赌如命的他肩负高额外债,平时做些出大力的活计,勉强度日。一日他替人推车到秦府送菜,趁出恭之余,偶然发现一处狗洞,便心生歹意,想趁夜来偷点珍贵的东西。
那夜他钻洞潜入秦府,邻近的院落传来异响,而后瞧见院中渐起火光。他心下一横,想趁乱狠赚一笔。
王武利落地摸进院内,躲在草丛之后,窥探情况。结果发现院中竟无一人,并且从起火的屋内传来扭打声。其中一人式微,扑摔在地,而后燃烧梁木突然砸落,女子呼救声音也逐渐微弱。
正当此时,他看见一名矮胖女子,神秘兮兮地怀抱着什么,跌跌撞撞地奔出来,直奔狗洞逃去。
王武壮着胆子打开门,瞧见被木头压住的女子生死不明,赶快从她手上撸下一对儿值钱的镯子,也仓皇遁走了。
等王武描述完当夜所见所闻,公主询问秦昭楚:“昭楚妹妹,你有什么想了解的,尽管问他罢。”
“逃走的那女子,有什么特征?”
压抑心中愤恨,秦昭楚仍表面平静。她心里深知,现如今纠结于赌棍为什么见死不救,毫无意义。莫不如从他嘴里,套出些用得上的蛛丝马迹。
王武指了指左脚:“小的记得,那名胖女人的左脚有些不敢吃力,走得踉踉跄跄,还有点外拐。”
秦昭楚道:“她怀中之物,你可有看清?”
王武眼珠向右上转了一圈:“好像是一只格外笨重的被卷,当时湿答答地在滴水。”
秦昭楚问道:“之后,你可有再见过这女人?”
王武吞了吞口水:“小、小的在事发三天后,城西长生库门口遇见一回。她骂骂咧咧地从屋里退出来,走之前还啐了一口。”
“她长得什么样?”
按王武的描述,秦昭楚本就怀疑阿弟宗明的乳母,继续追问。
王武认真思考片刻,组织措辞:“相貌平平,甚至有些男相,右眉上有个痦子。”
“你怎知,她就是当时那人?”
秦昭楚面上不动声色,心想:果真是那消失的乳母。
王武又指了指腿:“她腿的姿势尤其古怪,跟那夜是一样的。”
秦昭楚质问道:“你去长生库干什么?”
“昏了头,想去典当偷来的东西,又心虚没敢。”
王武左右抽了自己嘴巴子,两边各留下一副指印。
秦昭楚道:“你这身伤是怎么回事?”
“小、小的,是自个儿醉酒摔的。”
王武下意识瞄了一眼无颜的表情,见对方目如寒刃,慌忙收回视线。
秦昭楚厉声道:“关于那夜的事,你有无隐瞒?”
王武扑在地面,连连叩头:“没有没有!不敢不敢!小的早长了教训,哪里还敢藏着掖着。”
秦昭楚柔声道:“回禀尊主,臣女没什么要问他的了。”
“好,带他下去罢。”
公主扬了扬手,符云立刻落实主命。
随后,公主将秦昭楚叫到跟前,拉她坐在自己身边:“本来我是不同意找他来的,怕再提起当年的事,叫你再伤心。但无颜说的也有道理,若真能寻回宗明弟弟,也是一桩好事。”
“劳烦尊主费心了,臣女万分感激,替已故双亲拜谢您的帮助。”
说罢,秦昭楚便要行跪礼,被公主托起。
“快快起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这人留在我府里,有专人看管,你且放心。我也有些乏了,若无他事,你们二位请便罢。”
公主揉了揉额角,雍容玉貌难掩疲乏之态。
无颜与秦昭楚齐声行礼:“在下告辞。”“臣女告辞。”
车轮滚滚,二人坐在回程的马车中,许久都是一言不发。
秦昭楚挑开窗幔,似是吹风解醉:“不知无颜公子,是从哪里找来此人的?”
无颜不屑道:“赌徒,染瘾怎会愿停?总有动心思换钱的时候。他出手秦夫人的对镯,被在下人赃并获。”
“他又是你伤的?”
秦昭楚的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情绪。
无颜冷着嗓音:“他刚才不是说了,自个儿摔的,与我无关。”
“镯子呢?”
不知怎的,秦昭楚总觉得无颜今天并不寻常。
无颜维持一贯冷态:“作为证物留在公主府中。”
“当真?”
秦昭楚认真盯着无颜的双眸,直至对方先别开目光。
无颜轻叹道:“好吧,那对儿存证的是我找人做的。真的,原本想挑个时候再还给你。”
秦昭楚仍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既然人在公主府,为何偏要等到今天?”
无颜酸言冷语道:“怎么,在邀月宴遇上不想见的人了?”
秦昭楚并不接招:“正面回答我。”
无颜投诚道:“真是败给你了。公主原本授意在下暗中探查此事。这段时日,我也是想了办法,才请尊主她改了主意。”
“你答应了她什么?”
秦昭楚目光仍落在无颜的面具上,语气中有她都未曾察觉的警惕。
听她这么问,无颜似是心情好转:“怎么?开始担心我了?”
秦昭楚瞬间击破了对面之人,一些无谓的遐想:“劳烦公子告知,拿什么跟公主交易的,我不想欠你人情。”
无颜冷哼一声,重回往日语调:“反正亏本的买卖,本公子是不会碰。总归是双赢,没什么坏处。你欠我的就先攒着吧,不着急还。”
“无颜公子,与陆家究竟有何渊源?”
没想到秦昭楚单刀直入,切入正题。
“死债。在下的回答,可否令姑娘满意?”
无颜笑得无比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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