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崇做梦了。
梦里是一个青山绿水绕的村子,鸡犬相闻,青砖白墙的人家参差野花般坐落山间。
这是紫贡双桥村,他的老家。
他沿着土路往下走,路上没有车辙的地方长满野花野草,他从刺藤上摘了把紫红野果吃。
田间地头干活的村民一路和他招呼。
“莫子时候回来滴哦,到我屋滴来玩噻。”
“龙儿啊,看到虎子哒让他去供销社滴买瓶醋,要镇江滴啊。”
“你奶奶找你嘞~”
他吃着酸甜可口的野果、一路和村民闲聊,不久后,便和等在路边的要好小伙伴碰头。
男生轻踢他一脚,笑他,“像龟爬一样,就等你了。”
他不客气拿手里的野果砸向对方,一挑眉,“压轴出场,王者风范懂不懂?”
男生好笑,“王者没看到,狂童倒是有一个。”
郭崇啐他,“没办法,你眼瞎嘛~”
两人打打闹闹,路过一户屋前有杏树的人家时,一老太太冲他们中气十足喊道:
“哥俩莫玩水啊,早点回来,晚上有肉粑粑和炕洋芋吃。”
他哦哦应着,飞快跑远了。
一群男孩子碰头后一顿疯野,直到天擦黑了,不时传来“回家吃饭”的呼喊声,他才和伙伴告别、同等他的那个男生往家里走。
他们勾肩搭背,路上你推我一把我捶你一下,当看到条长长的上坡时,两人突然心照不宣地拼命往上冲。
男生一鼓作气占领高地,通向杏花人家的那条石板小路前,男生好笑等着几米外气喘吁吁的他,看他累得翻白眼、无奈上前扶了把。
播报晚间新闻的广播声中,一只大黄狗摇着尾巴窜下来围着他们转,暖黄灯光亮起来。
杏树下冒出个双马尾的小女孩,蹦跳着冲他们喊:“哥哥们!我的地方果果呢?”
他箍住身边高一头男生的脖子,冲小女孩大喊道:“被他吃了。”
男生也咂咂嘴配合着喊:“嗯,好甜啊”
闻言女孩一跺脚、眼睛瞬间红了。
响亮哭声中,男生笑得瘫到他身上,他……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水墨画一般美丽的村子不知被什么力量搅成了浑水。
醒过来时,郭崇感觉脸上什么毛糙物在扎他。
睁开眼,拿拖布般的胡子墩他脸的,是龇着牙的韩牧远,笑得一脸傻黑甜。
……
郭崇目光阴冷,攒紧的拳头布满青筋,想揍人的心像吃了炫迈、根本停不下来。
不怪小郭极端。
这一年多来,每一天过得都不能松懈,他就偶尔赖赖床这么一个小爱好,也不得全。
这也罢了,可是,他好不容易梦到老家、奶奶和快活的童年时光啊!
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见他的家乡、亲人和儿时伙伴啊……
这一刻,稀世宝贝被破碎的感觉、让郭崇怨懑得揍人的心都有了。
“你……”
韩牧远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郭崇就侧飞一脚落在韩牧远腰间将他绊倒,同时郭崇鲤鱼坐挺、压在韩牧远身上,手压肩腿压胸,右臂照着对方肩膀来了个有些余威的肘击。
郭崇恼火得很。
因为回不去的绝望,因为昨天玩牌欠了韩牧远一屁股债,因为前尘旧事。
这一刻韩牧远碎他珍宝,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唔~韩牧远疼得闷哼一声,原本嬉笑的脸变得讶异,因为他感受到了郭崇的力道,不算重,但真切。
生气了?为什么?
“你什么你,忍到今天才揍你是我仁慈,一天天欠的!”
胸膛被横压的膝头碾了碾,劲是收着的,还是会有点疼。
看到郭崇又是一个捶拳落下来,韩牧远左手格住后顺势向下卸力、制住。
他喉头刚滚出个含混不清“听”字,郭崇就换左手劈他的肩,“停什么停,小爷我还没消气呢!”
“不……”
“不什么不,奉劝你别反抗,呼~不然这事儿没完……”
郭崇虽然在上首,呼吸已是微乱,他嘴上不管不顾叫着阵的同时,膝头也使力。
韩牧远拿右腿勾住郭崇的腰一使力,整个人腾身而坐,在这个抱背翻转中,韩牧远举高郭崇的手臂避免受伤,好巧不巧顺其自然形成了反剪。
伴着喘息,两个人一下子调换了体位,没有缠斗,不过几口茶的时间韩牧远就利落反转了局面。
呼~呼~
左手受制,右臂和下肢被韩牧远用身体压着无法动弹,郭崇越发恼羞成怒。
“韩牧远!你再敢这样试试,旧账我他妈还没,跟你翻呢!别跟我这不识好歹,我膈应,你等着,呼~”
郭崇涨红着脸扑腾。
别看郭崇小了韩牧远一圈,到底是个男人,这番支棱八翘的挣扎磕得韩牧远浑身疼。
韩牧远只得将身体作肉板子、更紧帖着郭崇,他真的是有正事要说的。
但韩牧远不正经是常态,正经是病态。郭崇哪知道他今天突然犯病啊、嘴上仍不依不饶。
两人肢体紧密地帖合,郭崇甚至感觉到了肌肤的研磨,这被掠食般强压的样子、挖出了他深埋好几年的污秽记忆。
他头一偏,就要拿额头撞向韩牧远。
韩牧远见身下人没完没了,干脆一低头,吻住了吵吵不休的人。
王八蛋,又来这套!郭崇瞬间头皮发麻。
两人一直这么贴着,郭崇挣扎不开、眼神冷得又要揍人。
这时没了吵闹,整个世界轻柔得只剩下风的声音。
这风也平浪已静的,刚好适合来捋一捋一来二去。
话说昨天是个阴天,该忙的也忙完了,所以郭崇和韩牧远都没有出去、过上了礼拜天。
吃过早饭后,郭崇睡回笼觉。韩牧远削着木片,他突发奇想,想要做一副扑克牌。
晚上木牌做好了,两人玩斗地主,要好玩就得带彩头啊,但荒岛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压彩。
然后心情不错的郭崇一个托大,学赵姑娘说“每输一局,就要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不想此话一出,韩牧远运气爆炸,不是炸弹双王就是飞机,不是顺子就是连对,闭眼瞎出都稳赢的好手气对上郭崇一把烂牌、连着赢了十三局。
气得郭崇当时就将牌扔火堆里了。
但一言既出,郭崇到底欠下了韩牧远十三个要求。
今天还是礼拜天,郭崇又早早去补觉了,韩牧远心情飞扬,乐呵呵想要再做一副牌。
他只知道:张无忌也就欠赵敏三件事,人生就被搅得分不开了。
韩牧远当真了。
可见,最近乃韩牧远的黄道吉日,宜买彩票,宜走狗屎运,宜捡个外星飞石什么的……
这不,今天刚刚削木牌的韩牧远就听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动静。
隆隆隆——
安静下来的郭崇呼吸陡然粗重,这次不用韩牧远多说什么,郭崇也听到了——这是直升机的声音!!!
韩牧远看着身下人脸上神情变幻,他慢慢松开了手。
得到自由的郭崇顷时就蹿出去点燃了那棵枯死的树,又将仓库里所有易燃的轮胎胶衣等一股脑丢进火里。
刺鼻异味四下辐散,灼人的火势一时如猛龙冲天,他马不停蹄冲向海边。
郭崇跑得跌跌撞撞,毛发浓密的眉目间洋溢着脱缰之马般的激烈。
他不可能不激动!
那是直升机啊!那是得救的机会啊!!他们可以逃离这荒岛了啊!!!
郭崇朝西南方向奔驰,幸亏日来,这郁密的雨林被他们踏出了一道路。
他的脸上被繁茂树枝划出伤痕,但他什么也顾不上,边跑边大声呼喊:“救命!”
一张嘴,声线飘得要飞!
“有人吗?”
“有人吗!救命……啧!hello?”
“help!”
“hello?”
“hello?”
“咳,help!”
郭崇喊得声嘶力竭,他不放弃,一直狂奔一直嘶喊:
“hello?hello?咳,help!Can anyone hear me?hello!help!咳咳,Has anyone?”
哗啦啦——
从森林里,到海边,除了风声海浪声,这里依旧荒芜。
郭崇呼喊了千百遍,他的嗓子喊沙了。
“Can anyone hear me?hello!help!咳咳咳……
回应他的,只有空荡回音……郭崇一遍又一遍,似乎要不死不休。
“Has anyone?Please……””
终于——
“Hey,men! what the matter?”
远处的树丛间露出两个人,隐约可见是金发碧眼的面孔!
郭崇浑身痉挛、心脏跳到嗓子眼,他一迭声惊呼着“我的妈!”朝那个拿着go pro的人冲过去,两片嘴巴磕磕绊绊了好一会儿、才找回理智,激动道:“I especially like your TV show!”
“刺啦啦!”,一路的树叶摇得欢脱。
坐在歪脖子树上的韩牧远,看着狼烟渐渐熄灭,看着郭崇满脸通红地奔回来。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望进了郭崇满眼的不禁喜色。
只是一对视,郭崇一下就崩不住了,眼睛瞬间弯成月牙,连牙花也露了出来,整个人兴奋到有点变形。
“韩牧远韩牧远,我们能回去了!上天保佑,我们能回去了!!!真的,简直像做梦,咳咳,你猜我碰见谁了,贝尔!咳,那个《荒野求生》的贝尔,他说送我们到墨西哥!我们能回去了!!!”
郭崇嘶声对眼前人喊道。
这些话,他回来时在心里翻涌了一路,这时才显得没那么语无伦次。
想想仍是美得不真实,郭崇被自己激动的口水呛到了。
韩牧远闻言,也咧嘴笑了,不过对比郭崇五官颤动的狂喜,他的笑容总显得有些薄。
已燃完的狼烟灰烬还是红亮的,看温度刚好可以焐几块烤肉。
晒坪上晒着泥巴状的灰色物。那是郭崇前些时日琢磨出来的木薯新吃法:把木薯捣烂了洗出淀粉,再晒干,和野菜鸟蛋油渣一齐摊成饼吃,很有嚼劲。
坪间的一切还是收拾得井井有条、清清爽爽的,是郭崇喜欢的样子。
河流的水声清越,偶尔有鱼跃声叩响平静的水面。
虫鸣鸟叫的协奏中,几间茅屋隐在百草深处,听森林唱一支永远的歌,时光静逸安宁。
真的好安宁……
“滋刺——”
韩牧远提水浇灭了狼烟,郭崇将碗筷草鞋、木桌木凳、刀和没削完的木牌这些的一一收好。
韩牧远拍了拍歪脖子树,郭崇加固加盖了万万和发财的窝。
韩牧远拿包装了那双救生衣做的鞋、一罐龙眼酒、一双碗筷,郭崇关上最后一个仓库门、眉睫微颤。
韩牧远打开了那个长竹笼,郭崇打开了猪栏和羊圈的门。
郭崇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他心头的余喜一点点凉了下来……
待轻轻拉好屋棚的降落伞罩子,他目光闪烁着,和这个住了一年多的地方做无声的告别。
那群五颜六色的昆虫和猪羊走了,万万和发财还没回来,东西一一收好了……
眼前熟悉的种种变得空荡荡的,心情复杂的郭崇下意识看向了韩牧远,韩牧远也刚好回头看着他。
两人相看着沉默。
韩牧远的目光缓缓流连,半晌后,低低道:
“我有点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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