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四川紫贡还是秋高气爽的,正是青黄交接的时候。
收完红薯、砍完过冬的柴,算是彻底进入了农闲期,土路上不时有散步的村民约麻将的喊声。
“哇啊——哇啊——”
“咳,咳。”
嘶哑的乌鸦叫压过一阵咳嗽。
郭妈坐在门前磨魔芋,她横了眼就穿件毛衣在那儿看山的郭爸,心里埋怨:这头死犟的牛,看个医生要命啊!
但她只是磨魔芋。不想说话。
屋里的黄狗甩着尾巴奔出来时,郭爸郭妈习惯性看向土路路口。
近乡情怯,郭崇亦步亦趋到了路口,明明再上道斜坡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家了,可他脚步忽然顿塞,心脏砰砰跳。
隔着中间胡大叔的房子和斜坡路,三道目光穿透这三十米,彼此望眼欲穿。
沉重深切的想念……
爸!妈!婆婆!我回来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得你们了!好想你们!
郭崇揉了揉扑过来的小黄的头,再抬头看向家,心情已汹涌澎湃。
不过一年半,再回家,竟然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抹干净眼泪高声呼喊着:“爸!妈!”
没有看花眼!是儿子!是他们的龙儿!郭妈又哭又笑,郭爸也顷刻红了眼眶,心里长长应了一声“哎~”
“龙儿?!!龙儿~,啷么突然回来哒,不是要留学么~”
郭妈踉跄着抱住儿子。
“妈,你滴五十大寿我啷么能不回来咧,惊不惊喜?!爸,身体还好噻?”
郭崇心疼得帮郭妈擦眼泪,小孩儿般撒了一个娇后看向了他爸,笑得飞扬。
“还阔以~”,郭爸讷讷的。
“你咧个破孩子,回来哒就好!你啷么咧么黑哒哟~”,郭妈手在衣服重重抹了抹,才摸着儿子的脸。
“美国滴太阳太毒哒。哎呀,不说咧个哒,婆婆嘞?”
“在火笼滴烤火,她天天念叨兜你!”
“我也好想婆婆!想吃她弄滴榨广椒,妈,我还想吃炒土豆粉、鱼香茄子、糖粑粑……哦!还有辣子肥肠。”
“好好好,你想吃嘛点嘛,咧个什嘛武汉全席你妈也弄得出来滴。”郭妈宠溺道。
“哈哈哈哈哈,我滴妈哎,你真阔以滴,什嘛武汉全席,那各叫满汉全席。”,郭崇捧腹大笑。
“搞又搞不清白。”,郭爸也呛声。
菜铺满了一桌,连放碗的地方都没有了,一家四口互相夹菜的手忙的哟。
饭桌上,聊到了郭妈的五十大寿。
“……就搞简单点。可惜滴是欢心、娜娜、映川、知行咧几个娃儿过来一趟太远哒,不然一兜儿吃个饭,我就蛮高兴哒。”
说到这儿,郭妈有莫大的遗憾。
“龙儿,你留学滴咧一年多,他们经常滴来看我们,一听说你婆婆喜欢吃黄姜,几个姑娘满山上去挖,晚上回来手上哈是口子和虫嘎子咬滴包。咧几个娃儿,哈是心好哎……”
郭爸一顿饭吃下来也没说几句,听到这里,喝一口酒,语重心长:“你要晓得好好滴谢谢人家。”
郭崇沉默着。
这些可爱的人,为自己操心劳力,不知受了多少累。
他之前只知道大概,这会儿,郭崇才从妈妈口中知道这些细微的关照。
董欢心、庄映川、娜娜、阿昕、秦啸、陈知行、沈家明,原本他们做了这么多。
郭崇静静听着,心里堵得难受……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郭妈的五十大寿只请了村里的人和在外的亲戚,就五桌,饭菜还是她这个寿星和邻居胡大婶张罗的。
寿宴上,不怎么喝大酒的郭妈喝高了,踉踉跄跄地拉着郭崇走进火笼关上门。
“龙儿~你咧两年身体还好噻?有莫得莫子不舒服滴嘞?”
郭崇一时难为情。
不管是8岁还是28岁,涉及到自己身体的关心总是让他不自在。
“还是嘞样子。”
看着他妈欲言又止的模样,郭崇笑道:“妈,说吧!有莫子事不能跟儿子说滴~”
郭妈才轻声细气开口:
“龙儿,我和你爸是莫得想法啊,每天在咧山里养老,蛮自在滴,妈咧不是在催你结婚。只是妈怕你一各人太苦哒,莫得各人照护你……”
郭妈想到之前去上海看儿子时,儿子同事都在不远处嘻嘻哈哈聊天,他儿子一个人蜷在椅子里睡觉,满满的疲惫。
声音就哽咽了。
“你莫老是说什嘛‘我又不是小孩儿哒,晓得自各儿照护自各儿’……”
“真滴,龙儿,我和你爸都尊重你滴想法,你,你要是想有个家,咱们阔以去做手术,我前段时间看电视才晓得,嘞种情况是能做手术滴……”
郭妈絮絮叨叨说着,郭崇手上无意识拿火钳拨着火,跳跃火光中,他目光闪烁。
郭崇知道,这一直是爸妈的心病。
如今他的病态身体终于有了治疗法,爸妈肯定是激动的,却又小心翼翼不想让自己有负担,所以问起他时温柔得不像话。
心里揪疼,郭崇知道爸妈是真想给自己找个知冷知热的媳妇,也知道爸妈很想要抱个小孙子。
作为儿子,他当然渴望给父母一个圆满的晚年,除了物质,也希望拿所有最好的东西回报爸妈最真挚的爱……
但……自己的情况太畸形了!
连他自己都没有勇气面对,遑论放到人前,战战兢兢有一天这个秘密被挖出来。
然后所有人用嫌恶、下作、嘲笑或者研究的神情骂他:“变/态!”、“恶心!”、“去死!”、“杂/种!”
甚至于笑话他爸妈是造过孽、要断子绝孙。
以前,因为爸妈还年轻,一切尚没必要急着。
现在,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母子间沉默了很久。
“毕剥。”
一个火星蹦开,外面传来稀拉散席的声音,郭妈轻柔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准备去收碗了。
郭崇一下子抱住要转身而去的郭妈,他将脸埋在妈妈的肚子上,闷闷的声音透着股坚定。
“过完30岁,我会做出决定滴。”
紫贡待了半个月就回到上海,又通宵好几天处理了公司的紧急文件,郭崇就将大小事务交给了阿昕。
阿昕是很有才能,不过性子温和、做事不够狠,所以守成有余。公司要大刀阔斧整改的时候,还是得他自己来。
总算得了空了,之后的几天,郭崇就一一到娜娜、阿昕、董欢心、陈知行、秦啸、庄映川和沈家明家登门拜谢。
娜娜是和她父母住的,郭崇只是小坐会儿就去了阿昕家。
他从阿昕家门前折返回来了,因为隔着一道门,郭崇就听到了屋内乱七八糟的摔骂声。
原来,阿昕哥哥赌博又输了几万,伯父颠三倒四厉斥他自作孽不成器,阿昕和阿姨带着哭腔劝架。
阿昕不怎么说家里的事,郭崇也多少知道,他替阿昕惋惜。
阿昕多温厚一个人,可惜命运不好好待他,家里破事一箩筐。
爱炒股爱喝酒的爸爸。嗜赌又游手好闲的衰人哥哥。
好像他哥学的专业是服装设计,偏偏不好好上班,后来怎么还进过局子。
阿昕妈妈也身体不好,哎。
过减速带时一个轻震,随着车辆驶入小区,郭崇收拾好心情。
刚敲响还挂着万圣节挂饰的门,戴着围裙的庄映川就笑着开门了。
“饿了吗,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还有两道菜就好了。”
庄映川递过一杯咖啡和蛋糕,声音柔柔的。
见她额头全是细汗,郭崇道:“映川,别忙了,都是朋友随意点。”
庄映川还是来来回回“哒哒”忙碌着,棉拖鞋的兔耳朵活泼得一跳一跳。
郭崇窝进软软的沙发里刷手机,不时来口甜得刚刚好的咖啡和蛋糕,蛋糕吃完,饭菜也好了。
牛柳四季豆、辣子鸡、鱼香茄子、冬瓜肉丸汤,都是郭崇喜欢的菜色,他吃得很满足。
庄映川看着对面人弯着的月牙眼,抚了抚头发。
“最近很辛苦吗?看你瘦了些,刚回来公司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忙吧。”
“是有些忙,在荒岛上清闲了这么久,一时回来还有点心累。”
“听你说起荒岛上的生活蛮累的,我前天看了《跟着贝尔去冒险》,才知道热带雨林有那么多危险,那你,你有没有受伤?”
“虽说刚开始是蛮惨的,不过后来就好了,我们又种花又养猪,过得就和农家乐一样……”
饭后,两人喝着菊花茶看了部文艺片,过了一个恬淡的午后。
下午2点他离开时,皮鞋已被擦得干干净净、又用烘鞋器烘得暖暖的。
郭崇心里一暖,不过对上庄映川那双温柔眼睛时,他不知怎的,心头莫名翻来阵歉疚。
昏暗的房间静悄悄的。
郭崇刚踏进玄关,上臂一阵刺痛,还是门口那盆大芦荟。
不过比上次见时更铁灰,瘦缩的叶子戳进他胳膊,郭崇眼皮跳了跳,再一次放过它。
还在睡?还是又出去浪了?
回答他的是沙发里的呼吸声。沈家明拿毯子盖过头睡得酣、一手还拿着游戏手柄。
又是昏天黑地玩游戏了,郭崇看到沙发脚的炸鸡泡面和可乐,无语:一个男明星这么颓废好吗?
郭崇附身想给沈家明盖好毯子,忽得手臂一沉失了平衡。
“龙龙!”
诈尸般的沈家明拽过郭崇就想抱抱,被闪身躲过,他仍是笑得风流,“终于等到你来了,抱一个。”
“沈家明。”
“嗯,我在啊~”
末了,还是沈家明往里坐了坐、给郭崇留出个位子,“人家不招惹你了,坐嘛。”
看着沈家明又窝进沙发一角,郭崇忽然体味到了他的孤独。
这空空荡荡的房间哪怕暖气喜人,还是充斥了冷清的感觉,除了那盆芦荟是个生命,勉强算是陪伴。
说来,那盆芦荟还是刚交往时,他买来布置屋子的。
郭崇垂眸看着沈家明,那嘴边挂笑的样子好像很轻浮,又好像还是以前对自己撒娇时清朗的模样。
当初是自己先撩的,变故临头后他交往的初心、却陡然变成驱逐韩牧远带来的噩梦。
于是这段感情总不时掺着来自第三人的硌人石头,走了不到一年,最后还是自己先断的。
郭崇心中一软,叹气:“你就不能给这盆芦荟浇浇水啊。”
“你之前不是因为它直逼你的身高而不爽它嘛~”
“我现在心疼它的坚强了。”
“那你也心疼心疼我吧,我也很可怜的。”
“你那纯粹是自找的……”
为了待得舒心,郭崇稍微收拾了一趟,屋子有了住家样。
但沈家明不可能忽然就“从良”
下午的时光,郭崇看杂志,不时就要应付沈家明的暧昧游戏,他无力地想:沈家明到底从何时变成了这浪荡样的?
想着想着,郭崇就陷入到以前的一些画面中,有关于沈家明的,也有,关于韩牧远的……
“龙龙,这些都是过期杂志,没看头的,陪我打游戏嘛~”
“龙龙,这么多年,你还是一个人吗?”
“晚饭叫外卖吧,龙龙~你要吃什么?”
某一时,沈家明问起晚饭吃什么时,对于这带有温情意味的时刻,郭崇突然心里有了一种不适应的烦躁和排斥感……
他不想再待了。
十一月的夜晚寒风凛冽,刚好帮他清醒清醒古怪的情绪。
郭崇他郑重道了声“谢谢”,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钥匙,放到了玄幻处的鞋柜。
听到大门“嘎达”合上,沈家明在“Game Over”的游戏声里看着玄关发呆。
寒风吹,郭崇裹紧风衣,却好像将心里的失落感和空虚又多裹紧了一分,他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矫情又是怎么了?
回过神后,郭崇甩甩头、驱车来到另一个小区。
刚下车,郭崇就看到前方一个人影吱哇怪叫着“啊!这破天,冷死我了!”,拖鞋跺得哒哒响,是董欢心没跑了。
董欢心看到郭崇后,嘿嘿笑着“Come on ,baby~”便闪电般伸手将郭崇拖进了楼道。
“咳!别以为大晚上就能对我做什么,海怪!”
“嘿嘿,太巧了,我刚还在想你呢!”
“想我什……啊我的手!董欢心,你能有点女人样吗啊?”
“女人是什么样?我自在我逍遥就完事了!”
董欢心的家里和她的人一样,是表里如一的糙。
郭崇在沙发一堆衣服中坐下,再看着董欢心倒到茶几上的零食:泡椒凤爪、蟹黄瓜子、鱿鱼丝、无花果干……
这不都是下酒的吗!
郭崇还发觑呢,手里就被塞了瓶啤酒。
董欢心用发箍一撸头发、将自己整成个狮子王头型,然后捏着袋薯片扑到郭崇旁边,眼睛放光道:
“说!你和韩牧远怎么回事儿?卡次卡次。”
“我和他能有什么事儿,不要以为随便两个男的都有事儿,你个**狼!”
“那你们怎么又和好了,卡次。当时你不是恨他吗?”
“此一时彼一时,荒岛上我们都同生共死一年多了,我要再记仇我还是人吗?”
“卡次。我才不信只有这么简单嘞!那你多跟我说说荒岛上的生活嘛,你们怎么洗澡的,怎么睡觉的?卡次卡次。”
“下雨时当洗澡,一人守夜一人睡觉轮着来,就这样!”
“不是吧,这么惨……”
郭崇和董欢心闹了大半夜才睡觉,这又是两位赖床大户,所以次日他醒来时,已是10点多了,董欢心还呼呼大睡。
郭崇今天还要到秦啸家登门,给她简单做了份早餐便走了。去往银柳路的途中,他才发觉一个谢字都没说出口!
算了,董欢心这糙人,还是过年给她封个大红包吧。
郭崇到秦啸家时,刚好是饭点。秦啸做饭,郭崇便晃晃悠悠参观这幢别墅。
别墅整体是淡雅的莫兰迪色系,大到家具小到生活用品一应都简洁又别具美感,连置放都是有密有朗的、透着种视觉传达艺术。
他转悠完一圈后在客厅坐下,看到茶几有本《少有人走的路》,腰封写着“与心灵对话”,昨天还心灵晦涩的郭崇颇有兴趣翻看着、一会儿就入了迷。
中饭是什锦沙拉、玉米浓汤、松茸蒸蛋、煎眼肉牛排配意面,当然还有甜点。
饭后,秦啸看时尚杂志,郭崇看书。
午后的阳光中,秦啸那双修长如竹的手翻动书页时,真的温润如玉,连做套眼保健操都优雅好看。
郭崇看着又愣了神,他是有点颜控,秦啸又刚好长他审美上了。
这男妲己的长相配上公子扶苏的气质,应该住在丝帛画上,为自己劳心劳力的,挺不应该的。
遇见陈知行时,他刚好用一根晾衣杆挑着三大袋东西走出超市,虽然眼下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人倒是很精神。
“嗨嗨!虫子,你有口福了,我老娘老哥刚好也来看我,我老娘做的红烧肉、八宝鸭、爆鱼都是一绝!啊对了,说到鱼,‘老娘,一会儿我带惊喜回来哦……对,晚饭鱼达咩……东西,我想想啊……都买了都买了,嗯嗯’”
“那我……”
郭崇不好意思叨扰陈知行一家人的团聚,可根本来不及说个“不”字。
因为陈知行左右开弓,边和郭崇聊天的同时还和陈妈讲电话,顷刻间米已成炊,郭崇无可奈何蹭饭去。
“老娘!阿拉夜饭切啥?”
陈知行是真饿了,一路上肚子都在咕咕叫。他一进门就边蹭鞋边叫嚷着要干饭。
里边陈妈也是好耳力,陈知行鞋还没脱完,陈妈的咆哮就从里面传来了。
“切侬!吾刚过几次,洋袜毋要存一礼拜……”
陈妈不止耳力好,还极爱干净,她一来就让小儿子家的邋遢乱象惊到了,虽然是在意料之中啊,她好一通收拾屋子。
正捶着腰满意看着光可鉴人的地板,听见小儿子的叫嚷,预估他下一秒就会趿着脏鞋满屋出溜,忽然想将这不讲卫生的不肖子抛之门外。
她杀到门口,“侬哪能听乏进……哦哟!小郭一道来的啊,快快,进来坐!陈凯行,有没有礼貌?还不来见过小郭。”
微胖的陈妈见儿子身边的郭崇后,猛一下刹住了挥舞的手臂,眉开眼笑。
“阿姨好,我又馋您做的菜了。”
“哈哈哈,这可真是惊喜啊,阿姨特别欢迎你来我们家玩儿,快进来!”
儿子这个相交多年的朋友来过家里几次,她记得面孔,很灵光一小孩,尤其比过自家猴贱猴贱的小儿子。
这不,陈知行这猴儿将大包小包往他老娘怀里一塞,转身又放贱了。
“老娘,你褶子要笑活啦,哈哈。我们先进屋啦,吃饭时叫我们就好了!”
从头到尾,郭崇只来得及和陈妈匆匆照个面,就被陈知行拽进了房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