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她倒也不以为忤,反是极为善解人意地笑道,“那你护送如初去那条路吧,我自己走这条路。”说着,便已经提起裙边向前走去。

如初脸色一白,急忙忙地跟了上去,一边提醒道,“小姐,你慢点。”

才走出几步,便被追上来的阿穆挡在了面前,借着那宫灯黯淡的光,她仰首看到他眸底稍纵即逝地无奈。

“我来背你。”

风帽下秀丽的脸漾开一抹笑,宁颂微见他已经转过身单膝蹲下,便也没有丝毫忸怩地弯下身趴在了他的背上。

阿穆的身体有一瞬僵硬,很快就稳稳的站了起来。如初提着宫灯走在前面,他背着她在雪地中,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去。

三人安静行进,一时间只听到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吱呀声,宁颂微冷不丁开口,“小穆大人力气比想象中大。”她伏在他的肩头,说话时一阵阵冷雾伴随着莲香自眼前鼻端散开。

“二小姐很轻。”他语气轻若鸿羽,背着她走了这段路,呼吸依然很稳。

“嗯……你这半年来,倒是过的风生水起。”她思索了半刻,到底还是言及两人未见过面的这半年,只是说得话一样不中听。

阿穆似是轻笑了下,宁颂微偏头去看时,却仍是那张冷峻如峰的侧颜,她听到他说,“二小姐受我连累,这半年过的可好?”

她轻哼了一声,没有答这句话,如初倒是插嘴道,“二小姐可不好,日日都要去那祠堂里跪上许久,膝盖的淤青如今还未好呢,入了秋以后祠堂冷的像个冰窖,二小姐还大病了一场。”她虽不知道那日上书苑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多少还是猜到了些二小姐和三公主打架的原因中有阿穆在。

如初说完后,抱着宁颂微两条腿的手臂明显紧了几分,良久阿穆才沉声道,“我欠你的。”

宁颂微笑语道,“那你可要平步青云啊,来日像小舅舅一样谋个将军在身,才好还我。”

他不语,她本就是玩笑之话,就也没期待得到什么保证。走在前面的如初脚底下滑了一下,“哎呀”惊叫着,身子一歪就坐倒在雪地当中,手里的宫灯也摔在雪地上。烛火挣扎着抖了几下,到底还是被雪尘扑灭。

眼睛瞬间变黑,宁颂微一惊之下抱紧了阿穆的肩颈,勒得他也脚步急急刹住。

可这到底是下坡,又是雪天路滑,黑暗忽至时,他也难保持重心,眼见着就要向前栽倒时,左手快速抽出佩剑支撑在了前方地面上。

终于稳住了身子,松了口气,“二小姐没事吧?”

宁颂微惊魂甫定地摇了摇头,“如初没事吧?”

“没,没事。”如初也站了起来,借着夜里更微弱的光,看了一眼地上的宫灯,沮丧道,“灯没了。”

承天台前殿的喧哗声更近,想必也没有多远的距离,阿穆抬头望了一眼乌云遮月的夜空,将背着的宁颂微往上抬了抬,“不远了,跟着我走。”

他语气镇定,如初也随之放了些心,宁颂微最是轻松自在的那个,不似如初那样为眼前黑的望不到头的道路担忧,反倒是觉得此番经历颇为有趣。

学着阿穆的样子抬头去看天幕时,惋惜的叹了口气,“若是能看到星星便好了。”

如初哭笑不得,“小姐,你还有心思看星星。”这路走的她怕的很,明明是去赴宴的,怎么被他们走出了逃难的感觉。

宁颂微没理她,仰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到脸上一凉,伸手便触到一点湿冷,不由惊喜道,“下雪了!”

“那我们快些走,等下到了前殿也好找地方给小姐整理下妆容。”如初语气急切地提醒。

“阿穆快看。”

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挡在了眼前,他想走也走不了,阿穆凝神去看时,只看到那纹路交错的掌心之中,有一小片六角雪花渐渐化成一点晶莹,泛起光来。

如初急的跺脚,“小姐……”

“好了好了,小姐不急急死婢女。”宁颂微收回手来,笑得几分畅快淋漓,心情大好,不由的哼起小曲儿来。

微风细雪之中,声音在林间悠悠回荡,似清泉漱石,又似灵鸟鸣啼。伴随着锦靴踩在雪上的吱呀作响,在寒夜孤道之上,颇有访仙之意。

如初侧目瞧了一眼自家小姐难得真心实意的欢颜,也不再想着开口催促,又瞧了一眼背着小姐的阿穆,那从来清冷的人眉间竟然也柔和了几许。

走了许久,终于在路的尽头望见晕黄的烛火光,宁颂微拍了拍阿穆的肩膀,“小穆大人,放我下来吧。”

他依言松手,见她跳了跳将裙摆散开,“二小姐。”

“嗯?”她茫然抬头,如初蹲下身子替她抚平衣裳的褶皱。

“我如今名字已改了,”他停了下,雪落在肩头,“叫穆清风。”

宁颂微轻怔,想起那日随口给他取的名字,借了她头一日从书本上看到的一句话,吉诵作甫,穆如清风。

那时她替他惋惜,用此作名是讨个好的意头。原来他竟也记得,也确实认真对待了。

于是她浅浅一笑,“阿穆,若有一日,你愿与我谈及过去,我会很开心。”

“整理好了,小姐,咱们慢点走进去吧。”

如初站起身替宁颂微拂去身上落雪,她点点头,向庭院内走去。阿穆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宁颂微迈进灯火烛光之中,肩上好似还残留着她身上的冷香。

一阵风过,眼眸重归清冷。

宁颂微走的偏路进到承天台前院,戴着风帽低着头混进去,自然是无人知道她何时来的。徐轻缳本也憋了一肚子的嘲讽等着她,于是与其他官眷攀谈时总时不时觑一眼门廊,左等右等等不到宁颂微。

哪知转了个身,便看见她施施然站在灯下,正与负责禁宫内务的路总管交谈。

当即抬了抬腰,姿态端庄地走了过去,“宁妹妹何时来的?”

宁颂微刚同路总管说席面座位之事,虽有圣谕叫她坐在六公主的位置,但她再有自知之明不过了,皇上给长姐的偏爱,她这沾了光的却不能真的接了。

徐轻缳既然来了,路总管也不再耽搁,告退了一声便去请示皇上的意思,宁颂微视线穿过人群寻阿穆的身影,一边敷衍答道,“早就来了,徐姐姐。”

“早前我还担心妹妹还来不了呢。”徐轻缳挽上宁颂微的手臂,上下打量她一番,“半年未见,妹妹瞧着清减了许多。”

宁颂微也仔细打量了徐轻缳一瞬,淡笑说道,“姐姐倒是丰盈不少,想来同尚书公子夫妻之间定然是相敬如宾,日日蜜里调油,让我好生羡慕。”

她声音轻柔温和,说的虽是寒暄之话,但不知为何,落在徐轻缳的耳中,总觉得字字句句都在阴阳怪气。

“妹妹不必羡慕,听说皇后娘娘近日来常常询问朝中臣子家的适龄男子,想必已是在为妹妹物色未来夫婿,”徐轻缳叹了口气,“也不知谁家有福气,攀上妹妹这门好亲事。”

宁颂微轻抿下唇,不搭腔这话,光看这庭院里处处欢笑寒暄的官眷们,凡是有年纪适婚在室女的,能带的便都带在了身边,除了太子,四皇子,此次入皇都的四个世子也是比寻常世家子弟要好的人选。

各家女子皆有母亲长辈陪在身边处处引荐,唯独她独自一个,站在这冷清处里,还要累得深宫里统领六宫的长姐分神来替她忧心。

这样想着,她将手从徐轻缳的臂弯中抽出,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转身理也不理还在叫她的徐轻缳便向承天台的宴席座位处走去。

没多久,礼官唱颂,宫婢们提着宫灯缓步走出,帝后相偕一同站在高台之上,身后跟着几位皇子公主,皇子器宇轩昂,公主娇颜盛花。承天台上灯火高悬,百官与家眷们跪拜在台下三呼万岁,声势之浩大,连压在枝头的雪花都抖落了下来。

皇上龙颜大悦,免了众人的礼后,着礼官开宴。流水般的菜式琳琅满目端上宴桌,正中央的舞台上,有伶人开始起舞。

“启禀皇上,各州使臣和世子已到殿外,是否现在宣召?”

“宣。”

万公公领命向前走了几步,高声传旨,“宣四州世子与各州使臣觐见——”

尖利的嗓音随着风雪传向承天台外,席间众人纷纷引颈相望,就连自诩仪态端庄的徐轻缳都忍不住抬了下颌去望。宁颂微本有些兴致缺缺,但周遭坐着的贵女都各个兴奋不已,她便也被带动了些,此时单手撑腮悠悠看向承天台的正门。

第一个进来的,是个很是稚嫩的孩子,穿着紫金锦袍,虽年纪不大,面对如此场面却丝毫没有怯懦之意。小世子稳稳站在高台下,行了个恭敬的礼,“侄儿萧星剑参见皇上。”

同宁颂微同桌的几个贵女无一不露出失望的神情,这小世子虽如他的名字一般生的剑眉星目,日后必定也是俊秀少年郎一枚,可那时就与她们无甚关系了。

皇上笑着赞赏了一番萧星剑的气度涵养,又是一番口头上的来往,萧星剑落座在了皇子公主的那张席面上。接着永州,常州两周的皇子萧子晋,萧景胜分别入内觐见,萧子晋脸色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一个男儿却好似被这寒风一吹便要倒下,萧景胜倒是体格健壮,性格也是豪迈的很,若不是礼官拦着,他险些就要上到高台上龙椅前去和皇上加深叔侄感情。

三个世子皆落座后,在场的诸多贵女无疑对第四个已是不报什么期待,宁颂微看到御史大夫家的嫡女已然懒得抬头,闷闷不乐的揪紧手里的帕子。

萧焰走进来时,一阵无声的欣喜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穿过每张宴桌。雪花很大,他大步迈进廷内,拍了拍肩上的落雪,抬头时,笑若朗月,惹得在场的诸多贵女都不由颊边升霞,暗自紧张。

幽州地处西北之地,百姓多有胡人血统,习俗也与塞北胡族有几分相近,这一点自萧焰的装束发式便可看出。比起中州和其他几州的衣着来说,萧焰身上的衣服更偏塞北的样式,兔毛滚边,对襟窄袖。而他也未将头发束起,只是梳于脑后,两鬓的发则编成麻花收于耳后。

他容貌称得上俊美二字,加上这一身异族装扮,和潇洒利落的步伐,难怪有不少贵女的视线自从落在他身上就没移开过。

宁颂微也不由的怔了一下,接着就看到萧焰站在高台下向皇上深深一揖,声音也带着同他人一般的清朗意气,“侄儿萧焰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萧焰!”皇上蓦然开怀大笑,显然极是喜爱这个侄子,“这才几年没见,已然长大了不少了。”

萧焰抬头笑道,“皇上还是同侄儿幼时见时一样圣明神武。”

“你倒是说话好听,朕早就盼着你来,”皇上转头看向宁皇后,打趣道,“这小子鬼精鬼精的,以后要给皇后添不少麻烦。”

宁皇后掩唇轻笑,“皇上虽嘴上说着世子殿下鬼精,但臣妾看您见到他可是欢喜的很。”

万公公在一旁附和,“上次皇上见世子殿下时,便想带世子在身边,说殿下是皇家难得有趣的人呢。”

高座之上一片喜乐融融之相,萧焰站在台下从容负手,并不失丝毫礼数,皇上这才又发问,“幽州荒凉,冬日至寒,皇兄在幽州身体可还好?”

幽州王是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兄长,在六州诸侯当中,是血脉最亲的,在拜侯封疆之时,却也是被分到最远最荒的那个。这其中的缘由,朝中那些从先帝时期便已在任的老臣自然是心知肚明,当年皇上和幽州王萧宏的母妃本就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子,而萧宏也是先帝最看重的孩子,早早便入阁参政,审阅奏章。

若是他沉得住气,如今在位的,便是他萧宏。

可先帝年迈之时,其余皇子蠢蠢欲动,萧宏生怕被他人抢占先机,将原本写着他名字的传位遗诏篡改,竟一时糊涂发动禁军控制了内宫。

便是那一场宫变,皇权更迭,先帝将那时还年岁尚幼的皇上托付给宁丞相,又在和宁丞相商议后,将其他皇子遣送至各州封地,临终时,将皇位传给了当今皇上。

宁颂微平日里喜欢听那些剧院里的折子戏,便有一出戏唱的就是泰元四十八年的那场宫变。

萧焰又恭敬行了一礼,才回答道,“家父身体一如既往,在幽州时,也常记挂皇上。”

听了此话,皇上叹了口气,眉间隐有忧虑,“你父亲,仍是放不下霁儿,这么些年了……”

“是,父亲常说梦不到四哥,担心他如今在世间,是否吃得饱,穿得暖。”萧焰声音低落了些,神情也黯淡许多。

宴会上无人动筷,圣上沉浸在悲伤之中,便是如宁颂微这些不知道萧焰的四哥究竟发生了何事的人,也不敢做些多余的表情,纷纷低了头。

宁皇后见气氛陡然凝重下来,倾身过去握住皇上的手,轻声安慰道,“有皇上挂念,想必霁儿定会吉人天相,今日欢宴,皇上再难过下去,朝臣贵眷们可也要一起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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