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陆洲城]
萧霁第一次在如此偏南部的地方度过除夕。
初次踏入南境时,他终于明白诗书中所写“花繁似锦满街头,浓阴秀木鸟鸣啾”是如何秀丽的景色,接着,脑海中便浮现那日在春色烂漫中,自雕窗探出头来的宁颂微。
他想,她更适合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闲来品茶,醒时折花。
陆洲城则更深入西南腹地,冬季虽不如北边寒风刺骨,但气候阴湿难忍,林中更是瘴气重重,也让他们此次南征受到颇大的阻碍,初期更是因此,被岳州大军利用天时地利大败于孤兰关外。
如今中州疆土皆已按照高坐庙堂之上的那人所愿尽数收复,虽说有西南蛮族频繁进犯边境,但蛮族之祸由来已久,大多都是抢劫过往商队类的小打小闹,边境守军足够应付,更何况,蛮族也不过是偏安一隅的部族,若说去剿灭也并不可能。即便陆承上书陈明了此间种种,但宣明帝却仍然是执意要大军守在边境之上。
坐在城墙之上,夜色绵延无边,皆是林障,雾气弥漫,若是不小心踏入,轻易便会迷路。萧霁仰首喝了口酒,除夕夜他自请上城墙督守,顺手带了一盅西南特有的荔枝酒。这种水果在北方极为名贵,却在此处家家户户都有种。
入口清香微醺,并不易醉,但在陆洲城湿冷的夜里,能给身上带来些暖意。
从长宁城寄来的一封信放在中衣内,熨帖在胸膛之上,他似是能察觉到那沾了莲香的信纸上属于宁颂微的温度。信纸上的内容,萧霁反复看过数次,写的是,她求了皇后要将为他们二人赐婚,若非如此,宣明帝便会将她指给萧阳樾。
徐冉从长宁城带来的,不止这一封信,还有宣明帝封他为骠骑将军并为两人赐婚的圣旨。
圣旨上写的是,穆清风与宁颂微。
萧霁懒散倚在城墙的墙垛上,哂笑一下,染了醉意的眉眼风流不羁,眸底却阴沉晦暗。旁边的石秀听到这边的动静,好奇侧过了头,“将军,你在笑什么?”
“我笑了吗?”萧霁将喝尽了的酒盅向身后无边夜色扔了出去,跳下城垛。
石秀是军中斥候,身手敏捷心思也缜密,瞧了萧霁半晌后,奇道,“人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将军你如今可是双喜临门,怎么瞧着……倒像是有杀气……”后面几个字,他是小声嘟哝出来的。
夜晚很是静谧,萧霁自然听见了,轻嘲一声,“算什么喜事。”
“也是。”石秀颇以为然的点头,“按理说你立了那么多战功,赐婚也不该赐那个跋扈的青阳郡主,我看咱们皇上啊,是急着给这个……”
“石秀。”萧霁蓦然开口,打断了石秀后面的话,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郡主她救过我。”
石秀震惊的瞪大了眼看萧霁,他在萧霁麾下半年多,还曾在战场血海当中被萧霁救出,对他也算得上了解,这句话他虽口吻冷淡,可方才瞥向自己的那一眼,分明含了锐利的警告之色。
脑际想起什么来,石秀恍然道,“所以你身上那个香袋难道是……?”他说了一半后继续察言观色。
萧霁则收回视线,淡漠地望向黑雾弥漫的城外,也不承认也不否认。石秀顿时大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在夜空下回荡,萧霁眉心拧起,抬起腿一脚将石秀踹倒在地。
于是他索性坐在了地砖上,盘起腿来笑道,“将军,你别说,我方才想了想,青阳郡主那般女子,怕是也只有将军这脾性能管教的了。”
萧霁不欲与他多谈宁颂微,外人如何看她对他来说,皆不如他自己看的深刻。他漂泊这么多年,深谙人性,便是他同石秀解释与她有关的那些传闻,石秀也不会信他。
好在,他不在乎,他知道她也不在乎。
世人眼界浅薄,何必多费唇舌。
“听说今夜陆洲城内花车满街,热闹非凡。”
石秀一掌拍在地板上跳了起来,“可不是,我本想叫你一同去的,怎料你来守着劳什子空墙,何止是热闹,你知道这陆洲城的南蛮族有个习俗,除夕夜花车巡游,若遇到心仪男子,便将手中花枝扔给男子,两人便能喜结良缘,南蛮女子,各个秀丽娇小又善歌舞,将军,何不一起去,以你的姿色,那些南蛮女子不得疯了一样抢着给你扔花。”
萧霁习惯了石秀如此不着边际的开玩笑,一笑而过道,“将军擅离职守,后果你替我担着?”
石秀讪笑,“我哪担得起,也罢,那我便只能独享艳福了。”
“快滚吧。”
石头嘿嘿一笑大步跑下了城楼。耳边清静了,手中又没了酒,萧霁忽然觉得有几分百无聊赖。
他拿出宁颂微送他的香袋,上面已没有了她的气味,唯余下混杂了血腥气味的铁锈味道。连月白的绸缎都被血染红了一半,后来他清洗数次,都难以洗净。
若是回去后让她看到,怕是会说他并不着紧此物。
长靴踏上城楼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一下一下极为沉重,萧霁收起香袋,侧头看去。
徐冉走到他身边,也看向城外无边的夜色,开口时语气寒凉,“还未恭喜穆将军。”
萧霁淡笑一下,“小侯爷客气了。”
“我朝开朝以来,穆将军应当是第一个,还未及弱冠便战功赫赫,得封骠骑将军之人,所以,我很是佩服。”
萧霁看向徐冉,他说的诚恳,倒是令他有几分意外。徐冉自入军以来,从来都与他战时意见相左,两人之间的交集也是能免则免,今日忽然有此一言,他自然知道,徐冉来找他并不是为了说这些。
萧霁唇边笑意嘲讽,“小侯爷有话不妨直说。”
徐冉转头与他对视,“以穆将军之能,日后官至一品得分侯爵并非不可能,但你我都清楚,若你娶了青阳郡主,便算是断了日后高升之路。”
夜风冷凝,也没有此时两人于空气中交锋的视线更加冰冷。萧霁敛起笑意,眉目间锋芒也尽数敛去,一派温雅闲适之色扬了扬眉,“小侯爷竟如此为我着想。”
“不是为你着想。”徐冉冷冷否定了他的话,“是为了她着想,穆将军,你接近她本就有目的,如今目的已达到了,日后便是娶了她,于你的仕途,也无丝毫好处。”
“目的……”萧霁垂眸轻轻重复了一遍徐冉的话,再抬眸时,神色已是彻骨寒意,“小侯爷,如此说来,这件事只关乎我与她,与你有何干系。”
徐冉定定与他对视,良久,才低沉开口,“我同她一同长大,视她做自己妹妹一般……”
萧霁轻扯唇角,他想起之前在禁宫门外遇见徐冉时,宁颂微提到他的语气,并未有提及萧阳樾等人时的轻蔑之意,似对徐冉有几分欣赏在。于是打断他的话道,“小侯爷,你视她为自己的妹妹,那你可曾为她想过,若我因此公然抗旨拒婚,对她而言,在长宁城的处境将会如何?”
他怎么会想不到,徐冉低了眼,转身看向漫漫黑夜,却说道,“一时的艰难,总比一生被骗的好。”况且他早就想好,绝不会让她陷入流言蜚语之中,若萧霁肯退让一步,那他也会用以最羡煞众人的聘礼和婚仪去迎娶她为侯府夫人。
萧霁知道徐冉此话的本意并非他所想的那样,可仍是被这句话猛然刺痛。他默然静立于晚风中,脚下是坚实牢固的陆洲城墙,也许是眼前的夜色太过暗沉,他忽然生出一种站在悬崖边上的错觉。
徐冉见他不语,也不欲多费口舌,留下一句,“看在她曾诚心帮你的份上,如果你有良知的话,就不要以怨报德。”便离开了此处。
不知站了多久,身后的夜空忽然间亮起烟火,陆洲城内爆竹声响,锣鼓震天。萧霁转身,风扬起黑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烟花倒映在眸底,眉眼似刀刻过峰峦一般在那一瞬粲然中落下阴影。他不过是恍惚了一瞬,片刻后,微眯了眼,重新转身站在城垛前,背对着满城喧闹浮华。
他太清楚自己此刻心底愈发难平的烦躁从何而来,正如,他明白宁颂微会去找皇后为两人赐婚并非是因为她愿意嫁给他,而是因为她无人可选。
而他自己,在萧焰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便已做好了决定。
萧霁轻轻吐息,一团雾气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其实他与宁颂微之间的沟壑,便如同那香袋上清晰不掉的血迹般,难以消失,他本就不会在她身边久留。明知如此,却仍是在这道宁颂微求来的赐婚圣旨前,生出了动摇之心。
良久,萧霁从衣襟内拿出那封被身体暖得温热的信,看也未看,便就着身边的火把将信纸点燃。
骨节分明的两指夹着信纸到眼前,火光映照在他眸底的冷冽阴沉中。纸燃烧得极快,灰烬也一瞬就被风吹散。
萧霁似是在发怔,未将燃着的信纸扔掉。直到指尖传来灼烧刺痛时,他才回神,猛然将仍燃着火的纸张握进掌心,好似察觉不到掌心痛意,片刻后,张开手掌,看见那仅存的一小块信纸上,是她娟秀美好的字迹,只余下两个字——
颂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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